第1177章：传承
就在林意翻身跃出窗台、身影融入夜色的几乎同一时刻。
顶层公寓里，两扇紧闭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开灯，两个身影如同早已约定好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客厅中央。
淡蓝色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梅长林，脱下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无框眼镜，眼神锐利如鹰隼。
白日里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和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沉静与警惕。
他穿着深灰色的居家服，身姿挺拔，毫无之前那种被毒品侵蚀的虚弱感。
梅奶奶——或者说，苏文瑾女士——也完全变了个人。
她依然穿着那身素雅旗袍，银发一丝不苟，但那双总是含笑慈祥的眼睛，此刻却清明冷静得惊人，腰背笔直，步履沉稳，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两人在月光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一丝压抑已久的希望，以及更深沉的担忧。
“妈！”
梅长林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有力，“你也察觉到了？”
苏文瑾缓缓点头，目光望向林意离开的窗口方向：“太明显了。那小家伙做的精神暗示……
手法倒是很高明，比我当年在‘精神防卫课’上学到的标准军用技巧还要精妙几分。
可惜，他太小看我们了，也太小看这个鬼地方对我们这种人的‘改造’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而且，他身上的精神波动……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就像我们记忆里，小林落还没被‘幻神’污染前的样子。
还有那股藏都藏不住的锋锐气息，虽然他现在极力收敛，但对我们这种在泥潭里泡了太久的人来说，简直像黑暗里举着火把。”
“是啊！”
梅长林走到窗边，看着下方城市璀璨的灯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怀念。
“就像墨海里的一张白纸，漆黑夜里的一个无遮掩的太阳。他根本不知道，在这里，‘干净’和‘锋利’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苏文瑾走到儿子身边，声音更轻：“他从哪里来的？居然能躲过‘幻神’对整个星系的封锁，还有‘幻神星精神网络’——的全天候探测？”
“我检查过落落房间天花板那个洞，边缘的能量残留很奇特，不像是常规的空间跃迁引擎，倒有点像……”
“古书上记载的，那种基于个人力量的‘空间折跃’？”
梅长林转过身，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我也去看过了。痕迹很新，能量波动极其内敛，但本质层次高得吓人。
不是我们认知中的任何科技产物。
妈，你记得爷爷留下的那些手札吗？关于‘星空探索者’和‘修士’的传说？”
苏文瑾的眼神骤然一凝，呼吸都微微急促了一瞬：“你是说……那些被‘幻神教’列为最高禁忌、斥为‘异端邪说’的记载？那些能在星空中徒手旅行、掌握着超越科技力量的……古人？”
“只是猜测。”
梅长林摇摇头，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但除此之外，很难解释。一个年轻人，拥有如此凝练强大的精神力量，能施展精妙的精神暗示，能破开空间壁垒降临，对我们的世界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陌生……”
“他来自‘外面’，妈。他来自那个被‘幻神教’封锁、污蔑、试图让我们遗忘的‘广阔星空’。”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只有远处城市隐隐传来的、经过过滤的“和谐”音乐声，提示着这个世界的虚假繁荣。
许久，苏文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要这么做吗？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来历不明、目的未知的陌生人身上？把落落……把我们家，甚至可能把整个‘醒者会’的火种，都押上去？”
梅长林猛地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眼中压抑了太久的火焰，那火焰里混合着悲伤、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必须这么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却又带着刻骨的痛楚，“妈，我们等了一百多年了！从太爷爷那一代开始隐忍，爷爷和父亲为此牺牲，落儿她妈妈……还有我的落落……”
他的声音哽住了，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落落已经十九岁了。她服用的‘蓝梦’型号，是市面上最‘纯净’、副作用最小的之一，但你知道的，那只是延缓，不是解决。”
“她体内的生命本源流失速度，比我当年服用‘银辉’时还要快！按照‘醒者会’最后的监测模型推算，她最多还有三十年……三十年！”
梅长林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发白。
“她是我们家最后的血脉，是父亲和落儿用命换来的‘正常伪装’。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像其他人一样，在幻觉中耗尽生命，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最后像垃圾一样被清理掉！”
苏文瑾闭上眼睛，苍老但依旧清秀的脸上，划过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同样清醒、同样试图反抗，最终却被“意外”发现死于“幻神”急性中毒的男人。
想起了那个聪慧明媚的儿媳，在生产后因为拒绝继续服用高剂量“幻神”而被强制“治疗”，从此精神崩溃，在某次“深度幻觉体验”中再也没有醒来。
还有她自己。
为了掩护儿子，为了抚养孙女，她不得不戴上慈祥老妪的面具。
不得不按时服用那些蓝色的毒药，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一点点被抽干，感受着清醒的意识在药力下挣扎的痛苦。
“是啊……等太久了。”
她睁开眼，泪水已经拭去，只剩下冰一样的决断，“先探探他的底。这小家伙应该还没发现，我们已经摆脱了他的暗示。”
“他的手法很高明，但有个致命弱点——他显然不了解‘幻神’长期服用者精神世界的真实状况。”
梅长林点点头，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讽刺的笑：“是啊，他以为我们和那些真正的沉沦者一样，精神涣散，认知扭曲，轻易就能被操控。”
“他哪知道，对我们这些从出生起就被迫服用‘幻神’，却因为家族秘密传承的‘醒神诀’而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的人来说，那种‘散乱’和‘虚浮’，早就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苏文瑾走到沙发边坐下，姿态重新恢复了那种老年妇人的雍容，但眼神依旧锐利：“不得不说，这小伙子是真的优秀。年纪轻轻，精神力就凝练到这种程度，对力量的掌控也精妙入微。”
“更重要的是，他眼里有光，有我们这里的人早已失去的……对真实的坚持和对虚伪的憎恶。只可惜，他太急了，也太自信了。”
“他肯定是要离开的。”梅长林肯定地说，“他对‘幻神’，对这里的一切，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厌恶，根本藏不住。
他来自一个没有‘幻神’的世界，或者至少，是一个‘幻神’没有取得统治地位的世界。
他误入此地，现在只想找路回去。”
梅长林走到母亲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们的机会就在这儿。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或者至少，建立合作关系。我们需要他带我们离开——至少，带落落离开。逼不得已……”
梅长林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逼不得已，我们或许可以用那个方法……用‘醒者会’最后的遗产，换取他的帮助。”
苏文瑾身体微微一震：“‘星标’？那是你爷爷用命换来的，是我们和‘外面’联系的唯一希望，也是‘醒者会’复兴的最后火种……”
“如果人都没了，火种留着还有什么用？”
梅长林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落落也……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妈，我们不能再等了。
幻神教对‘异常者’的清洗越来越频繁，监测网络也越来越严密。
上次‘捕梦网’系统升级后，连我们私下修炼‘醒神诀’产生的微弱精神谐波，都差点被捕捉到。
下一次升级呢？我们还能藏多久？”
苏文瑾沉默了。
她何尝不知道儿子的担忧是对的。
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文明，其统治基石“幻神教”对任何“异端”和“觉醒者”的打击，从来都是残酷而高效的。
他们家族能隐藏三代人，已经是奇迹。
“先接触吧。”
她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循序渐进。他刚来，警惕心正高。我们表现得越‘正常’，越符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越容易获取他的初步信任。至于‘星标’……那是最后的选择。”
梅长林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苏文瑾却站起身，走向梅林落的房间。
“我去看看落落。”
她轻轻推开孙女的房门。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睡眠灯。
梅林落蜷缩在床上，睡得正熟，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做什么不太安稳的梦。
她的呼吸均匀，脸颊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红晕——如果不考虑那红晕下日益衰弱的生命本源的话。
苏文瑾走到床边，伸出手，无比轻柔地拂开孙女额前一缕碎发。
动作温柔慈爱，与她之前冷静锐利的模样判若两人。
“落落……”
她低声呢喃，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怜爱和哀伤，“好孩子，再坚持一下。也许……也许这次，我们真的能带你离开这个笼子。”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在梅林落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梅长林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无框眼镜，正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浏览着“幻想大赛”的最新资讯，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温和儒雅、略带兴趣的笑容。
看到母亲出来，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用正常的音量笑道：“妈，还没睡？是不是落落那丫头晚上又闹腾了？”
苏文瑾也瞬间变回了那个慈祥唠叨的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睡得沉呢。就是想着小林那孩子，大老远过来，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我明天早点起来，去买点新鲜的‘莹光果’，给他榨汁喝，那个对安抚初来者的精神水土不服有奇效。”
“妈您费心了。”梅长林笑道，语气自然，“我看小林那孩子挺稳重的，落落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是好事。”
“是啊，是好事……”苏文瑾喃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林意消失的夜空方向。
在那片被虚假星光和真实黑暗共同笼罩的天幕之上，在他们无法触及的星空彼岸，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没有蓝色毒药、没有集体癫狂、人可以自由清醒地活着的地方？
这是很久很久的传说，一代又一代人传下来的传说……
那个突然闯入他们世界的年轻人，会是通往那个地方的……钥匙吗？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愿意赌上一切，去抓住这黑暗中，或许唯一一闪而过的微光。
为了逝去的亲人。
为了尚且年轻、却被宣判了缓慢死刑的女儿。
也为了他们自己，那被囚禁在毒液与谎言中，几乎要熄灭的、对自由和真实的渴望。
夜还深。
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直到曙光真正降临的那一天。
或者，直到帷幕彻底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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