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咸湿,吹动着琉球王国那霸港的旌旗。
苏宁站在临时行辕的了望台上,目光越过碧波万顷,投向东北方那片笼罩在迷雾中的列岛。
在他身后,校场上集结的并非全是明军主力,更有大量从琉球诸岛征召的仆从军,他们肤色略深,眼神中混杂着对明军的敬畏、对劫掠的渴望,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恨意。
“大帅,琉球与倭寇之间的关系,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副将低声禀报,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岛上贵族,多与倭国萨摩藩有姻亲往来,血脉相连;而下层渔民,又饱受倭寇侵扰之苦,家破人亡者甚众。他们是亲戚,更是世仇。”
苏宁默然。
他何尝不知这其中关窍?
正是利用这层复杂的仇恨,他才能在此地迅速招募到这批熟悉海情、悍不畏死的仆从军。
所以,他才会许以重利,允诺他们复仇,更允诺他们战利品。
这是一把双刃剑,苏宁知道。
大军渡海,兵锋直指倭寇盘踞的巢穴。
战斗初期,仆从军作战勇猛,凭借对倭寇行事风格的熟悉,屡建奇功。
然而,当明军主力突破外围防线,深入岛屿腹地后,情况开始失控。
“报——!”一名斥候满身烟尘,急奔入帐,声音带着颤抖,“大帅!琉球仆从军攻入南麓町镇后,已完全失控!他们……他们不仅劫掠财物,还在肆意屠戮妇孺,焚烧屋舍,行为与倭寇无异!更有甚者,扬言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帐内众明军将领闻言,脸色皆变。
一名年轻参将忍不住出列:“大帅,此等行径,有伤天和,更玷我大明王师威名!是否应立刻弹压,约束军纪?”
苏宁端坐主位,指节轻轻敲打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琉球与倭寇之间的血泪恩怨,闪过仆从军眼中那压抑已久的疯狂,也闪过此战的终极目的……
不仅要击败,更要彻底摧毁倭寇的战争潜力和抵抗意志,在这片海域树立起大明不容置疑的权威。
短暂的沉默压抑得让人窒息。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众将,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只吐出四个字:
“传令,永不封刀。”
帐中先是一静,随即,几位资深将领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残酷。
他们完全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这既是对仆从军失控行为的默许,更是将这份失控的破坏力,转化为一种有组织的、极致的恐怖战术。
这不是放纵,而是将复仇的野兽导向更明确的敌人,要用最血腥的方式,彻底碾碎倭寇及其根基之地的抵抗意志。
“得令!”将领们抱拳领命,声音低沉而肃杀。
命令下达,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原本还有些顾忌的仆从军,此刻彻底化身复仇的狂潮,而部分明军也在默许下加入了这场“狩猎”。
倭寇岛屿,顷刻间化作人间地狱。
火焰映红天际,哭嚎声彻夜不绝。
苏宁站在高处,冷冷地俯瞰着远方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土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仁慈,是留给大明子民的。
对于这些屡教不改、侵扰海疆的毒瘤,唯有以最残酷的手段,让他们从灵魂深处恐惧“明”字大旗,才能换来沿海真正的长治久安。
这一道“永不封刀”的命令,不仅彻底斩断了琉球仆从与倭寇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血缘羁绊,更用最极端的方式,在大明的东海上,划下了一道血色的界限。
……
曾经肆虐海疆、令东南沿海闻风丧胆的倭寇势力,在大明战争机器的全力运转下,其覆灭的速度比预想中更快。
毕竟,此时的倭寇本土总人口不过一千二百多万,刨去老弱妇孺,真正能提刀作战的青壮本就有限,满打满算不过数百万而已。
在明军绝对优势的兵力、装备以及组织力面前,尤其是在大量“弃暗投明”的带路党引领下,负隅顽抗的据点被一个个连根拔起。
战事推进如风卷残云。
明军主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同铁锤般粉碎任何成建制的抵抗;而杀红了眼的琉球仆从军,则如同灵活的毒牙,在熟悉地形的带路党指引下,深入山林清剿残敌,手段酷烈,有效地瓦解了倭寇最后一点顽抗的意志。
仅仅半年时间,曾经烽烟四起的倭寇列岛,逐渐沉寂下来了,可谓是十室九空。
大规模的抵抗已不复存在,只剩下零星的、无关大局的骚扰。
帅帐之内,战报堆叠。
副将看着最新的统计文书,对苏宁道:“大帅,各处负隅顽抗的倭寇据点已基本肃清。接下来,这些俘虏……如何处理?数量可不少。”
他顿了顿,低声道,“‘永不封刀’之令虽震慑敌胆,但终究不可持久,亦有伤天和。”
苏宁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平静。
他自然明白,杀伐是手段,而非目的。
将潜在的抵抗力量彻底肉体消灭既不现实,也非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自然不能全杀光。”苏宁的声音冷静而务实,“首恶元凶,罪大恶极者,公开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告慰我大明沿海死难军民之灵。至于其余俘虏……”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几个标注了矿藏符号的位置,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座名震天下的石见银山。
“全部登记造册,戴上重镣,编为矿役营。”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酷,“石见银矿,佐渡金山,以及所有已探明的各类矿山,正是需要人力之时。让他们用余生,在地下为自己、也为他们的族人所犯下的罪孽赎罪吧。”
这道命令被迅速执行。
无数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倭寇俘虏,被剥去了铠甲武器,套上了沉重的铁镣,在明军锐士的严密监视下,如同沉默的蚁群,被驱赶进入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矿洞。
曾经挥舞太刀劫掠四方的双手,如今只能紧握粗糙的镐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为大明的国库,开采出亮闪闪的白银与黄澄澄的黄金。
这些矿山,尤其是石见银山,在苏宁带来的、超越时代的开采技术和严格管理下,生产效率远超以往。
源源不断的贵金属开始流入大明的财政体系,极大地缓解了此前因大规模用兵而带来的国库压力,也为苏宁后续更宏大的改革计划,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曾经滋生海盗的土壤,如今正被改造成滋养帝国的富矿。
硝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矿山上升腾的尘烟与叮当作响的镐凿之声,谱写了一曲征服与掠夺的终焉乐章。
……
石见银山的矿烟尚未散尽,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奏章,便已如雪片般飞入了京城的紫禁城。
乾清宫内,年轻的万历皇帝蹙眉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张居正侍立一旁,面色同样凝重。
“先生,你看这……”万历将一份措辞尤为激烈的奏章推向张居正面前,“御史连章劾奏苏宁在倭寇本岛纵兵劫掠,行无差别屠杀之举,致使岛上人口锐减,十不存一。哪怕是倭主王室和贵族都被屠戮殆尽,更言其将幸存之二百万众尽数贬为奴役,驱赶入矿,有伤天和,悖逆圣人之教!言官们群情汹汹,要求严惩苏宁,以正视听。”
张居正缓缓展开奏章,目光扫过上面触目惊心的字句……
“杀降戮服,有损国体”、“苛暴甚于桀纣”、“倭岛几成鬼域”。
他心中明镜一般,这些指控虽不乏言官风闻奏事、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核心却并非空穴来风。
苏宁在倭岛的手段,他早有耳闻,“永不封刀”的命令更是打破了诸多潜规则。
其行事只求效率与威慑,确实与儒家倡导的“仁政”、“王道”格格不入。
“陛下,”张居正沉吟片刻,声音沉稳而透着无奈,“苏平倭之功,不可没。其荡清海氛,拓土增赋,于国有大功。然……御史所言,亦非全虚。倭岛人口锐减,幸存者尽数为奴,此事天下皆知,难以遮掩。若朝廷一味回护,恐寒天下士林之心,亦有损陛下仁德之名。”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万历,说出了权衡已久的方案:“如今倭寇主力已灭,大局已定。当务之急,乃是稳定新附之地,并安抚朝堂舆论。不若……下旨召苏宁还朝,叙功行赏,明升其职,实则将其调离倭岛。同时,选派一员稳重持国、通晓军事之大将,接替镇守事宜,整饬军纪,缓和局面。”
万历闻言,略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他内心对苏宁是欣赏甚至有些依赖的,苏宁能办事,能弄来钱粮。
但面对文官集团几乎一致的压力,以及张居正这位严师的意见,他不得不妥协。
“先生所言甚是。”万历最终叹了口气,“拟旨吧!召回京师,另有任用。至于接替之人……”
张居正早有腹案,接口道:“臣荐宁远伯李如松。李将军乃名将之后,骁勇善战,足以威震宵小;且其为人,较之苏宁更知进退,明规矩,当能妥善处置后续,不致再授人以柄。”
“准。”万历点了点头。
不久,一道措辞褒奖、实则明升暗调的圣旨便快马加鞭送往倭岛。
圣旨中盛赞苏宁“平倭安邦,功在社稷”,特命其即刻交接军务,返京述职。
与此同时,大将李如松受命持节钺,率领一部精锐北兵,启程前往倭寇本岛,接替苏宁的镇守之职。
他的任务明确:在维持大明对银矿等核心利益绝对控制的前提下,整肃军纪,缓和过于紧张的对立情绪,将这片新附之地的治理,重新拉回儒家“文治武功”的轨道上来。
苏宁接到圣旨时,神色平静,并无太多意外。
他深知自己在倭岛的作为必然引来非议。
他坦然交出兵权,在与李如松进行简短的交接后,便登上了返回大明的海船。
站在船头,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列岛,苏宁的眼中并无波澜。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倭寇威胁根除,石见银山等战略资源落入掌控。
至于朝堂上的风波,不过是下一步棋局的开端而已。
他知道,返回京城,等待他的将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
京城,紫禁城,文华殿。
御前会议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的湖面。
都察院的几位御史慷慨陈词,历数苏宁在倭岛“纵兵屠戮”、“祸及妇孺”、“有伤圣德”等十大罪状,要求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年轻的万历皇帝高踞御座,眉头微蹙,目光不时扫向站在下首,身着麒麟服,却神色平静如水的苏宁。
张居正与几位阁臣分列两侧,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苏宁的回应。
就在一位御史引经据典,痛心疾首地斥责其行为“比诸白起亦不为过”时,苏宁终于动了。
他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激烈辩驳,而是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朝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
“陛下,诸位阁老,御史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原本闭目养神的张居正都骤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投向苏宁。
那些正准备继续口诛笔伐的御史们也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时语塞。
苏宁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继续陈述,语气诚恳得令人动容:“当日战况紧急,臣为彻底根除倭患,率王师穷追残寇,直抵其本岛。然长途跨海远征,兵力实有不及。为弥补兵力缺口,无奈之下,臣于琉球就地征募仆从军助战。”
他微微一顿,仿佛在回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声音低沉了几分:“臣深知琉球与倭寇本岛世代血仇,积怨甚深。然臣……臣一时疏忽,未能及时察觉此中隐患,更未能预先严加约束。待到登陆之后,琉球仆从军因世仇杀红了眼,战况又瞬息万变,竟……竟酿成失控屠戮之祸。”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疏忽”、“未能察觉”等看似认错的字眼,却巧妙地将主导责任推给了兵力不足的“客观困难”和琉球世仇的“不可控因素”。
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因局势所迫、一时失察的统帅。
“待臣发现局势失控,竭力弹压时,已然……为时已晚,死伤颇重。”苏宁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懊悔,随即再次深深躬身,语气斩钉截铁,“此皆臣思虑不周,约束不力,御下无方之过!臣无颜狡辩,甘领陛下与朝廷一切处罚,绝无怨言!”
他这番以退为进、避重就轻的请罪,姿态放得极低,将一场可能涉及“反人类”的军事指控,成功转化为了一次“战术失误”和“管理失职”。
他主动承认了屠戮之“果”,却巧妙解释了世仇和失控的“因”,并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想做好事却出了意外”的负责人。
这番表态,让原本准备死磕的御史们一时难以发力……
当事人已经认错伏法,你还想怎样?
难道真要杀了这位刚刚为大明拓土千里、扫平百年倭患的功臣吗?
万历皇帝看着下方请罪的苏宁,又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心中已然明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苏爱卿既已知罪……念在其荡平倭寇有大功于社稷,此番亦非全然其本意,着……罚俸一年,革去太子太保衔和浙直总督,幽居京师,以观后效。”
这个处罚,对于苏宁的行为来说,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所谓的革去加衔和官职,不过是给言官们一个台阶下。
而以苏宁如今的功绩,接下来可能会入阁,只是苏宁的年龄也是一个问题。
嘉靖二十八年生人,至今不过二十八岁而已,这要是入阁为相可是闻所未闻。
“臣……谢陛下隆恩!”苏宁再次叩拜,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一关,他算是过去了。
朝堂的规则,他比任何人都玩得转。
如今自己已经完成了最大的心愿和执念,接下来的蛰伏毫无压力,只需要静静地等待,权臣之路必定再上一个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