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会议已接近尾声，初步决定尝试与德军接触的压抑气氛笼罩着在场的三十多人。
日丹诺夫刚刚做完总结性发言，强调在接触结果明朗前，所有人必须保持最大限度的隐蔽和纪律。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厂房入口处传来，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所有人都警觉起来，几个年轻水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但很快，一个他们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是格里戈里·叶夫谢耶维奇·季诺维也夫。（与先前一样，写他纯粹是为了剧情服务）
他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的，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与当前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兴奋笑容。
“同志们，抱歉，我来晚了。”
季诺维也夫喘着气说：“因为巡逻队，我绕了点路，怎么样？计划制定好了吗？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用革命的铁拳，砸烂尤登尼奇和他那些白匪军的狗头了！”
他环顾四周，期待着看到同样热情洋溢摩拳擦掌的面孔。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大多数人的沉默躲闪的目光，以及日丹诺夫和沃兹涅先斯基脸上那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他热情的笑容僵了一下，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起义的事情，商讨得怎么样了？”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带上了疑问。
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接着女工安娜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季诺维也夫同志，您来得正好。我们……我们正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正想听听您的意见。”
季诺维也夫眉头舒展开，又恢复了那种坚定的神态，他大手一挥，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我的意见？这还用问吗，安娜同志！我坚决支持，立刻！马上！发动武装起义！推翻尤登尼奇，把彼得格勒从白匪和资本家的魔爪中解放出来，在斯莫尔尼宫升起我们的红旗！让全世界听到彼得格勒无产阶级的声音。”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随即，他将充满期待和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会议的核心——日丹诺夫和沃兹涅先斯基。
“安德烈，尼古拉，你们商讨的进度如何？具体的行动方案和时间定下来了吗？我们需要尽快……”
日丹诺夫与沃兹涅先斯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日丹诺夫上前一步，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种尽可能委婉的方式开口：“季诺维也夫同志，我们……我们刚刚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共识。”
“我们认为，在目前极端复杂和困难的形势下，盲目的武装起义可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代价。我们……我们决定，先尝试与……与包围我们的德军进行接触，试探他们的态度，看看是否存在一种……能够避免大规模流血来拯救这座城市的可能性。”
“接触？试探态度？可能性？”
季诺维也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无法置信。
遭受惊天霹雳的他猛地后退了半步，眼睛死死盯着日丹诺夫，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爆发。
“你们说什么？！！” 季诺维也夫暴喝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在厂房里激起回响。
“与德国人接触？！和那些包围我们、轰炸我们、饿死我们的帝国主义刽子手谈判？！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赤裸裸的修正主义！这是最可耻的背叛！背叛了我们的阶级！背叛了我们毕生奋斗的革命理想！”
他挥舞着双臂，脸因激动而涨红，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日丹诺夫脸上。
“与虎谋皮！你们这是在与虎谋皮！德国皇帝，还有她那个狡猾的宰相，他们会安好心吗？他们只会利用我们，欺骗我们，等我们失去利用价值后，就会像扔垃圾一样把我们扔掉！不！他们会更狠，他们会把我们连同这座城市的革命火种一起彻底踩灭！你们这是要把彼得格勒拱手送给敌人，还要替他们数钱！”
他转向所有与会者，试图用他激昂的语调和老革命的威望唤醒众人：“同志们！醒醒吧！不要被饥饿和恐惧蒙蔽了双眼！我们唯一的道路，我们光荣的道路，就是立刻发动武装起义！推翻尤登尼奇，在彼得格勒建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然后，向全俄罗斯的工人、农民和士兵发出号召，让他们起来，和我们一起，同时对抗白匪军和外国干涉者！这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正道！任何妥协、任何谈判，都是对革命的亵渎，是死路一条！”
“够了！格里戈里·叶夫谢耶维奇！”
日丹诺夫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强行打断了季诺维也夫慷慨激昂的呼吁，他的脸上也因激动而泛红：“请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实！认清我们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境地！”
日丹诺夫上前一步，几乎与季诺维也夫面对面，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口口声声说号召全俄罗斯，可我们的组织只在彼得格勒！只在重重围困下奄奄一息的彼得格勒！俄罗斯广袤的土地在萨文科夫和科尔尼洛夫的控制下！我们的声音能传出去吗？会有响应吗？你这是在用美好的幻想代替残酷的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痛心：“还有，季诺维也夫，你口口声声为了革命，为了理想。”
“那我问你，彼得格勒的人民呢？那些正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普通工人、妇女、儿童，他们怎么办？在你宏伟的起义蓝图里，他们占据什么位置？他们是你要献祭给‘革命理想’的祭品吗？！”
“你胡说！我正是要拯救他们！” 季诺维也夫怒吼。
“用起义后的内战来拯救？用引来城内白军和城外德军双重打击来拯救？”
日丹诺夫毫不退让地逼问：“按照你的方案，我们失败的可能性有多大，你看不清吗？如果我们失败了，彼得格勒会变成什么样子？一片焦土！尸横遍野！而如果我们侥幸成功了，然后呢？面对德军的趁虚而入？我们拿什么抵挡？到时候，彼得格勒的人民会遭受比现在多十倍的苦难！而整个俄罗斯，将继续在萨文科夫那个疯子手里，滑向更深的深渊！你的理想主义，代价是整个彼得格勒和俄罗斯的未来！”
“你这是懦弱！是机会主义！”季诺维也夫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是脱离群众！是革命的空谈家！”日丹诺夫针锋相对。
两人面红耳赤地激烈争吵着，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碰撞，其他的与会者都屏住了呼吸，无人敢上前劝阻，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仿佛随时都会引爆。
就在这剑拔弩张争吵最白热化的时刻，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了厂房门口。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身材瘦小得可怕，皮肤因长期饥饿而显得黝黑，肋骨在单薄的破衣衫下清晰可见的小男孩。
他最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他显然是被激烈的争吵声吸引过来的，此刻正害怕地看着房间里这群情绪激动的大人，小手紧张地抓着门框，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孩子颤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听到这边有声音……”
“叔叔阿姨……你们……你们有没有多余的吃的？一点点就好……我妈妈……她躺在床上一整天没声音了……爸爸……爸爸打仗没回来……家里……家里最后一点吃的，被穿军装的人拿走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的争吵和理论。
厂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微弱的喘息声。
季诺维也夫和日丹诺夫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突然闯入代表着彼得格勒最残酷现实的小小身影上。
几个女同志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
安娜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立刻快步走上前，脸上挤出尽可能温柔的笑容，蹲下身，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黑麦面包干。
“有的，孩子，有的，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另一个工人连忙递上自己的水壶。
安娜接过，连同面包干一起塞到孩子手里，轻声安抚道：“别怕，慢慢吃，喝点水，阿姨这里还有一点，待会儿给你，你带回去给妈妈，好吗？”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牵起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柔声引导着他，慢慢走出了这个充满激烈争论的房间。
孩子离开了，但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影，恐惧无助的眼神和那句“妈妈躺在床上一整天没声音了”的话语，却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日丹诺夫转过身，再次面对季诺维也夫。
他眼中的怒意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哀。
他指着孩子消失的门口，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季诺维也夫同志，你看到了吗？那就是现实。”
“那不是理论，不是口号，那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和他可能已经死去的母亲。”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你坚持立刻起义，你想看到多少个这样的孩子，在起义的炮火和随之而来的镇压与饥荒中倒下？如果你想，那你就继续坚持你的理想。”
“如果……如果你不想，如果你还记得我们革命的初衷是为了让这样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能活下去，活得更好，那么，就请暂时收起你那不容置疑的纯粹，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去试一试那条……哪怕意味着背叛，但可能让更多人活下来的道路。”
季诺维也夫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他脸上的激愤和固执，在孩子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冰消瓦解。
这时候老工人伊格纳特说话了，他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沉声说道：“季诺维也夫同志。”
“纯粹的理想无法打败现实，理想没法让孤儿院里快饿死的孩子吃上一块面包；理想没法让医院里无药可医的病人痊愈；理想没法结束这场战争，没法结束彼得格勒人民的苦难...”
日丹诺夫和伊格纳特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内心。
他仿佛能看到在起义的烽火中，无数个像刚才那样的孩子，在废墟中哭喊，在饥饿中死去。他毕生信仰的革命理想，与眼前活生生血淋淋的生命现实，发生了剧烈的的冲突。
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
理想主义的火焰不愿熄灭，但那个孩子渴求食物的眼神，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的灵魂上。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季诺维也夫抬起头，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有痛苦，有挣扎，有妥协，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没有再看日丹诺夫，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目光投向厂房外无尽的黑暗。
最终，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叹息。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代表了他默许。
代表了他那不容玷污的革命理想，在残酷的现实和生命的重量面前，被迫做出了暂时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