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众人,从墨画的身上,感受到了「神主」的威严和压迫,纷纷俯身行礼道:「谨遵神主之名。」
「谨奉巫祝大人之命。」
他们素来身居高位,如今皆对着墨画俯首臣服,虽城府深,不露声色,但内心的心绪,却做不得假。仍旧是怀疑,质疑,冷笑,忧虑或不忿兼而有之。
还有些人心中明显是不服的,觉得墨画滥用权柄,小题大做,早晚有败亡之兆。
蛮荒的高层,习惯勾心斗角,嗜欲深而天机浅,信仰也不可能坚定。
这些心绪,墨画一一看在眼里,并不作声。
但厚土大阵,却在墨画的神权统治下,一丝不苟地推行了下去。
蛮荒的子民,也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要耗尽物资,刻画这么多圣纹。
明明饥灾的蔓延已经停止了,还要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但神主的谕示,就是铁则。
墨画这位巫祝的命令,就是一切。
出于信仰,出于对墨画的信任,中下层的大荒蛮修,很快便抛却了疑惑,一心一意,投入到厚土大阵的建设中了。
整个朱雀山界,一时人潮如海,整齐调度,喧嚣而忙碌。
明明是在灾年,民生凋敝,但万众齐心之下,却有了一番人定胜天的景象。
而此时,墨画却在一副蛮荒大地图面前,盯着一个地方,皱眉沉思。
没过一会,铁术骨悄悄走了进来,向墨画回禀了一些,朱雀山神坛改建的事务。
铁术骨虽然是个「反骨仔」,内心铁骨铮铮,做出来的事左右摇摆,但他同样是除了丹朱等人之外,跟着墨画最久的「亲信」之一。
而且,自从白骨陵墓一事后,铁术骨得了他那「死而复生」的先祖嘱托,开始尽心尽力地侍奉墨画。
但凡是墨画的吩咐,铁术骨都不折不扣地完成。
因他身份特殊,且祖上有着一些神道上的传承,墨画便将部落中一些,与「信仰」和「祭祀」有关的事务,都交由铁术骨打理了。
有关朱雀神坛祭祀的事,墨画也吩咐铁术骨,提前着手准备了。
铁术骨定时会向墨画,汇报进度。
此时,一切汇报完之后,铁术骨低着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墨画却仍旧看着眼前地图,不知在思索什么,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一直低头的铁术骨抬起头,心怀敬畏地看了一眼墨画,又看了眼墨画正在看着的舆图,脸色微变。
这一丝情绪波动,没逃过墨画的感知。墨画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铁术骨。
铁术骨不敢与墨画对视,当即垂下眼帘,保持着恭敬。
墨画看着铁术骨,眉头微皱,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铁术骨道:「当初——戮骨为何会去攻打乌图山界」
铁术骨有些诧异,不知道墨画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当时大灾,遍地饥馑,戮骨大人只好带兵,四处奔波,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铁术骨答道。
这件事,墨画知道,但他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会是兀刹山界」
墨画此时看着蛮荒舆图,这才突然意识到,戮骨的部落距离二品兀刹之地其实很远,若只是为了躲避灾难,没必要特意往那个方向避。
铁术骨道:「祸从西方来,需向东方避。」
墨画一怔,「什么」
铁术骨道:「这是术骨部古老的预言,据说将来的某一日,大祸会从西方而来,需要向东方去寻,方能躲避灾祸。东方,乃传说中,古老大荒真神,第一次显圣之地,是火种从天而降的地方——」
墨画皱眉,「这预言,从何时开始有的」
铁术骨道:「一直就有。术骨部中,从很早开始,就流传着这个预言」,只是这个预言,太古老了,所以大家也没太当回事。后来遭逢灾难,戮骨大人觉得,没地方可去,下意识便向东去寻,这就寻到了兀刹山界,也遇到了巫祝大人您——」
「这些事——」铁术骨有些疑惑,「巫祝大人——您不知道」
墨画眼神微动。
这些事,他还真不知道。
「向东方去寻——」
蛮荒之地的东方,也就是乌图山界了。
乌图——火种——
墨画只觉得,冥冥中的「巧合」有点多了,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过有些事,总归是要去做的,现在时机也到了。
墨画吩咐铁术骨道:「你去挑一些巫修,对圣纹有一定造诣的,然后去巫祝大殿等我。」
铁术骨没有多问,躬身道:「是。」
大约半个时辰后,巫祝大殿,便聚集了不少巫修。
蛮荒之地,阶层森严。很多时候血脉和出身,比什么都重要,反倒是对一些修道门类,分的没有那么细。
因此所有丹阵符器「副业」的蛮修,都一律统称为巫修。
甚至精通巫法,以及一些鬼巫之术的,也统称为「巫修」。
整体的体系,透着一种有秩序的「混乱」。
墨画想着有机会再统一规整一下,大荒的修道门类和部落制度。
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大灾当头,暂时没那个空闲。
将有天份的巫修,聚集在一起后,墨画端居于大殿高座之上,目光威严道:「神主在上,赐我圣法,传我无上大道,普渡大荒的众生,兹事重大。」
「接下来,我将神主恩赐,将蕴含无上大地奥秘的圣纹,也平等地传于尔等。」
「希望尔等,能秉承神主的恩泽,尽心钻研,齐心协力阻止大荒的灾难,拯救大荒的苍生于水火——」
神主的圣法,平等传于众生——
一众巫修皆面露不可置信之色。
蛮荒之地,传承苛刻,很多东西,部落的酋长和长老,都不会传给他们。
而现在,巫祝大人竟然会教他们「神主」的传承。
此等传道恩情之厚,无异于「再生父母」。
大殿之中,这些性情冷僻,心高气傲的巫修,一时都跪在地上,高呼:「愿神主不朽。」
「谢巫祝大恩。」
「必为巫祝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墨画微微颔首,而后将自己早已整理好的,有关厚土绝阵,以及与绝阵法则相关联的,五行土系和八卦艮系阵法的心得骨简,传了下去。
墨画道:「这些圣纹」,皆乃神主所赐,与大荒的大地气息,息息相关。」
「一些圣纹阵式,与大荒传统有出入,这点不必在意。你们放下心,专心参悟便是。」
「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副,一品十一纹的圣纹——」
一品十一纹——
此言一出,一众巫修无不神情震动。
「绝阵」这种存在,不仅不在道廷九州的规范,更远远超出了这些蛮荒阵师的认知。
寻常阵师,可能终其一生,都遇不到「绝阵」,更不必说去学习和参悟了。
即便有阵师,侥幸获得了绝阵,若不识其中奥秘,看不懂,悟不明白,也大抵会以为是哗众取宠,繁而无用的「怪阵」,对此嗤之以鼻,不放在心上。
但绝阵却极为重要。
绝阵之中,含着天地法则,这种超过一般阵法范畴的东西,才可能蕴含着真正的阵理。
而墨画如今要做的,就是先在蛮荒,普及「厚土绝阵」。
让这群巫修,尝试着沟通大地的道蕴,让他们在大地道蕴熏陶下,滋生「厚德载物」的情怀。
让蛮荒的阵师,从信「神」,渐渐转为信「天地」。
尤其是先信仰「大地」。
「人法地」。大地,生养万物,厚德绵绵,生生不息。
道心之初,最先应感悟的,就是从大地之中,感受大道的生机,感受滋养万物的德行与胸怀。
墨画心里明白,蛮荒的事,尤其是涉及天地格局的大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这一点,他很小的时候,还在通仙城主建五行屠妖大阵的时候,就清楚地领悟了。
人力有时尽,个人的修为,终究是有限的。
若是只想逞强斗狠,杀伐果断,权势滔天,那只追求集天地伟力于一身的修为便可。
但若真的想证道,想改天换日,改苍生命格,那只修个人的道,求个人的力量,终究是不够的。
他还需要更多人的助力。
需要改这些人的「道心」,传这些人道法,并且推而广之,最终凝天下苍生的道,聚天下苍生的力,才能真正改天换地。
而这些人中最重要的,是阵师,万法之中,最重要的是阵法。
阵法,是大道法则最直接的显现,也是修道百业中,最核心的生产力。
而阵法的载体,便是阵师。
因此,墨画必须传自己的阵道,并将更多的阵师,纳入自己的「麾下」。
要培养并传承更多,在道心上追求大道,效法天地的阵师。
「一品十一纹的圣纹,不在世俗的传承内,其中所蕴含的,是神道的法则,是神主的意志。」
「短时间内,你们或许参悟不透,但只要内心虔诚,日夜勤思,总归有一日,会明白神主的苦心与奥义,届时,你们也将初步掌控,大地的生机之力——」
墨画语气诚恳,寄予厚望。
一众巫修纷纷叩首行礼,虔诚道:「恭谢神主恩赐,恭谢巫祝大人传道——」
之后这些巫修,便按照墨画的吩咐,开始钻研厚土绝阵,以及很多不同于大荒的阵图体系。
厚土绝阵,他们学得极慢。
毕竟是绝阵,哪怕这些巫修,全是筑基以上,神识是够的,但受悟性所限,想要感悟大地的道蕴,还是十分艰难,至少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这点也在墨画的意料之内。
但其他的普通五行土系和八卦艮系阵法,他们却悟得很快。
这也就足够了。
在墨画的构思中,厚土绝阵,目前只能他自己动手,将整个伪大阵的骨骼勾勒出来。
其余大量的,繁琐的,填充法则用的五行土系和八卦艮系阵法,则交由这些蛮荒的巫修来画。
在此期间,日积月累之下,如果有巫修天资聪颖,能在机缘巧合之下,领悟「厚土绝阵」,便会被墨画提拔为阵法巫修中的「长老」。
这些有天赋的巫修长老,墨画会亲自召见,并传授其阵法,点拨其阵法奥义。
之后,他们会代替墨画,向蛮荒四周行走,秉承着墨画的意志,去扩建厚土大阵。
这样,以点带面,最终在整片蛮荒,建出足以抵御饥灾的,大规模的厚土阵法。
这就是墨画整体的筹备。
而当前,这些巫修还需要多学,多磨炼,多感悟,也需要多实践。
很快,墨画便给了他们第一次实践的机会。
墨画也正式开始,构建第一块,能够抵御饥灾,激发大地生机的「厚土阵地」。
而这块阵地,会从朱雀山界东南角开始开辟,然后一直向东,扩建到二品的兀刹,以及乌图山界。
这也就是墨画来到大荒时,最初的落脚点,以及最初建立的「根据地」。
如今的乌图山界,究竟什么模样,墨画并不清楚。
那些他最初见到的人,熟悉的面孔,会不会已经死了,墨画也有些担忧。
之前朱雀山界,部落战争不休,墨画没机会回去。
如今墨画统一了朱雀山界,人力物力齐备,也终于有能力,能从饥灾之中,开辟出一条,通向乌图山界的道路了。
厚土绝阵,目前只有墨画自己会,也只有他能画。
他只能先按构思的章程,自己先画出部分厚土绝阵。
然后由其他巫修,来围绕他画的厚土绝阵,填充五行八卦类阵法。
墨画手指一点,灵墨在指尖蜿蜒,而后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地面自行勾勒成阵,与大地融为一体。
其他巫修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过这等「如有神助」的手段了,但还是忍不住惊叹。
「不愧是巫祝大人,圣道无痕,神乎其神——」
众人赞叹不已。
之后他们开始取出各种骨笔,趴在事先铺好的阵媒上,遵循墨画给的大阵规划图,一笔一笔地,老老实实地画着阵法。
因为是第一次,参与这等大型的阵法工程,不少巫修,都出了一点差错。
墨画一边画着厚土绝阵,一边放开神识,复查着所有的阵法。发现问题了,便点出来,同时会指点两句。
相应的巫修,又是愧疚,又是佩服,之后便按墨画说的,自行去进行修正。
就这样,墨画一边画,一边复核,一边指点。
其他巫修,有了墨画的提点,适应了阵法的工程,渐渐地也就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了。
而在参与阵法构建的过程中,他们自身的阵法水准,也在潜移默化中不断提高,对阵法的认知,也在不断深化。
而越是如此,他们对墨画的阵法造诣,便越是佩服。
对墨画这个「巫祝大人」,也发自内心地认可和感激。
如此尊贵的巫祝大人,肯亲自为他们这些巫修传道,亲自教他们阵法,亲自带着他们构建大阵,实时为他们纠错,督促他们改进,让他们领悟更深的奥妙——
这样圣洁无私的巫祝大人,当真是神主对大荒的「恩赐」。
更是神主,对他们这些巫修莫大的恩典。
不光是墨画代表的「神主」,在凝聚着大荒的信仰。
便是墨画自身,这副血肉之躯,也在不知不觉间,凝聚了不少人的景仰。
墨画以厚土绝阵为引,一众巫修画阵,大量神奴部蛮修,开垦山路,铺建阵媒。
在众人的努力之下,一条圣纹铸就的道路,缓缓延伸进了「生灵止步」的饥灾之地。
凶残的饥灾之力,也被墨画布下的圣纹,给抑制住了。
见此一幕,众人心中又生出震撼,同时也越发感叹,神主之力的伟大。
如此,半个月后。
在众人的努力之下,一条圣纹密布的山道,便穿越了饥灾,通向了蛮荒的最东方。
而时隔这么久,墨画也终于回到了,他最初进入蛮荒的地方一乌图山界。
—
放眼望去,山地之间,部落错落,蛮修的气息平和。
整个乌图山界,竟出奇地安定。
外面是饥灾,是战乱,可被饥灾包裹着的乌图山界内部,仿佛并没受影响,还是跟墨画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切也都跟墨画之前安排的一样,遵照着墨画定下的规矩,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这对墨画而言,本是万幸之事。
但他心中,那种「跗骨之蛆」一般的古怪预感,却越发强烈。
墨画总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而一只无形的手,也在很早之前,为自己摆了一个「局」
口墨画皱着眉,想了想之后,便领着一众护卫,还有心心念念,早就想回家看看的小扎图,回到了乌图部。
到了乌图部,小扎图便见到了他的祖父,扎木长老。
扎木长老早已年迈,一脸沧桑,行将就木,但抱有执念,还是尽力地活着。
这个执念,大概就是他此生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是他的小孙子。
因此,当小扎图走进乌图部,满脸热泪,扑到扎木长老怀里时。
扎木长老满脸欣慰,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人终有一死。
而在大灾大难之中,人命往往越发轻贱。
他们这些普通的蛮修,无力抵抗命运的无常,所能期盼的,大抵也就是在死前,能再见自己的亲人一眼。
知道自己的至亲之人,还活在世上,便没什么遗憾了。
扎木长老苍老的面容上,流着喜悦的泪水,怀里紧紧搂着自己的小孙子。
墨画却神情微怔。
一直站在高处,以巫祝之名,洞察着天机,掌控着权力,并以「神性」支配着一切的他,此时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微酸的暖意。
这本没什么特别,但这股「暖意」衬托出的,是他那有些冰冷的心。
墨画对自身神识状态的感知,本就十分细腻而敏锐。
此时此刻,他能察觉到,这股暖意,似乎就是自己的——
「人性」。
自己的人性,在自己的心底「滋生」——
这就意味着——
墨画神情复杂,心中又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安。
「意味着——我的人性,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有了泯灭的迹象——甚至其实已经——」
「泯灭」掉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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