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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阵沉默。门外风卷落叶,从门坎下掠过,像一条淡而冷的蛇。

朱瀚转身:“走,去‘万成’。”

屋内有大板架、烙印、粉袋、铁匣,墙上挂着一幅图样,画着不同尺寸的板和火灯的位置。

案上压着一本账,封皮写着三个小字:“寄作簿”。

寄作簿里,密密麻麻的条目,供货去处,既有礼部、太学,也有宗人府、都察院驿骑署几个不显眼的房头。

最后几页,有几笔私帐,收款人名只有一个字头:“顾。”

“顾谁?”朱标问。

朱瀚不答,翻到夹页里,摸出一角薄薄的札子。

札子上写了两句:“笑从东来,粉往西去。铁须北取,板送南门。”

简短的四句话,把一张网画得风一样。

朱瀚眼神沉沉,忽兀地笑了一声:“江湖口令倒也学得像模像样。”

“追?”朱标手已搭上刀首。

“不急。”朱瀚把账簿往袖中一揣,“他们既用江湖的法,就要用江湖的胆。我们要的是网主,不是网边上的小鱼。”

“那先剪哪根线?”

“东来之笑。”朱瀚道,“笑从东来,写俚句的人多半在东市瓦舍。‘粉往西去’,铅粉从西郊入城;‘铁须北取’,铁器作坊在北城;‘板送南门’,工部出货经南门。四方并举,笑为先——先堵笑。”

第二日,东市瓦舍。说书人的醒木哒一声,茶客笑作一团。

小戏台上,伶人扮一陆姓御史,板前打颤,底下有人起哄:“照啊!不照不是君子!”伶人学作哭腔,顺口溜一串,逗得满堂叫好,末了还抛下一句:“此乃新曲《狐心图》!”

“住口!”一声厉喝,像一把斧头断了桥。

朱标跨上台,抓下伶人手里那块假板,板背一拍,掉出一条细管,管头湿润,带着辛咸的味道。

朱瀚在台下,拱手向茶客作一揖:“诸位,笑可以,拿人的心做笑,不可。”

一盏茶工愣了一愣,忽然举手:“王爷,我不识字,但我有个女儿,前日被人逼在板前照,说她眼泪多,心不直。我女儿不过十二岁!”

茶棚里人群如被风掀起,骂声带着土腥气冲起来。

说书人脸色灰白,结结巴巴:“小……小人只是吃这碗饭……”

“饭要吃,命也要吃。”朱瀚淡淡,“说:谁教你《狐心图》?”

说书人一哆嗦,眼神飘到后台。

他口唇蠕动,最终咬牙:“顾……顾清绫。”

顿一顿,又补一句,“女史,宗人府借调,常往来于瓦舍、歌馆——她写词,拿钱,送人笑。”

顾清绫三个字在茶棚里炸开,像一颗落进油锅的火星。

“顾清绫?”朱标的眉头紧紧皱起,“她不是宗人府的司籍女官吗?怎么会写这些俚词?!”

“宗人府的女官,”朱瀚缓缓走上台,目光像刀般一寸寸扫过众人,“却出现在东市瓦舍,写戏文、递银两、买人笑——这便不是‘女官’,是‘钩手’了。”

说书人跪在地上,脸色发灰:“小人……小人只听命行事,她说这戏一出,能让‘心棚’的事更热,让人看热闹,便能得赏银。”

“赏银从哪儿来?”朱瀚问。

“……从南门车行来的木匣子里,小人只见到‘顾’字印。”

朱瀚眼神微沉,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块假板:“顾清绫只是一个名字,一根线的末端。她若真是网主,绝不会露头;若不是,她的背后,还有人。”

他转身看向朱标:“搜瓦舍三坊,调宗人府籍,查顾清绫近月出入。她接触过的人,一个不漏。”

“是!”朱标当即领命。

三日后,王府西书房。

“查到了。”朱标推开门,带着一叠厚厚的卷宗走进来,

“顾清绫出身顾家旁支,本无品级,因抄录宗谱入宗人府,近三年屡次借调太学、鸿胪寺、工部文案。她曾与工部都事邵吉数次密会,又在‘金掌’街附近停留多次。最要紧的,她曾两次夜入‘南城钧驿’,与驿署掌印曹延私谈。”

朱瀚目光微动:“邵吉、曹延,一文一武,一部一署——这网果然不小。”

“还有一件。”朱标翻开末页,语气低沉,“她三月前进过内廷,随宗人府官送过一份家谱,获召入慈宁宫。”

“慈宁宫?”朱瀚抬眼,眼神一下子冷了。

那里,是太皇太后宫所。

朱元璋的生母早逝,今居者,是他的养母马皇后之姐,虽不干政,但宗室诰命、族谱、婚姻皆由她批阅。

“有人借她的手,把这张网丢进了皇族。”

朱瀚叩了叩案面,“一旦‘心棚’之争染上皇族血脉,便不是官场斗法,而是宗室相疑。”

朱标握紧了拳:“叔父,是不是要抓她?”

“不急。”朱瀚摆手,“她是网上的浮标,浮起来是为了引鱼。若此刻动手,便惊了水。”

“那该如何?”

“造局。”朱瀚目光深深,“既然他们用‘笑’来逼人入网,我们就用‘诚’来破网。”

“诚?”

“设一‘自省台’,不照心、不问心、不逼心。只问一件事:‘你所笑者,可笑否?’让他们自己说笑意何在。若真为讽世,便敢签名署字;若为害人,必不敢落笔。”

朱标怔住了:“叔父,这岂不是逼他们现身?”

“正是。”朱瀚淡淡道,“网下的鱼不怕暗水,最怕阳光。”

宣阳坊东口,三日后。

一座简朴的木台立起,不题“心”字,不挂“棚”匾。上书三个字:“自省台”。

朱瀚身着青袍,亲自登台,面对成百上千围观的百姓和士子。

“诸位。”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人群的喧嚣,“今日非为官,非为法,亦非为罪。只问一件小事:你笑的那句‘狐心图’,可敢写下‘我以为真’四字,并署上自己的名?”

台下议论一片。有人嗤笑:“谁会写这玩意儿?”

也有人低声嘀咕:“要是真敢写,也算是有胆。”

半晌,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挤出人群,走上台去,执笔写下:“我笑,是笑假心之人。”落款署名“赵世隆”。

朱瀚看着那纸,点点头:“好,笑假者无罪。”

又一人上前,写下:“我笑,是笑权臣借心害人。”落名“陆敬之”。

朱瀚仍点头:“笑伪者无过。”

第三人上前,却迟迟不下笔。

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笔尖在纸上抖了半天,终于写出几个字:“我……笑着玩玩。”

一写完,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像被抽干了力气。

朱瀚看着那行字,忽然叹了口气:“玩笑无意,众口可狱。你笑不为讽,不为揭,只为看人颤抖,便是‘狱’之始。”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王爷,我错了。”

台下哗然,人心第一次被照见成这样。

笑声不再肆意,讥讽化作沉默,许多人在那一刻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纸上的“玩笑”二字。

“记住。”朱瀚的声音在风中响起,“讽刺是刃,劈的是虚伪;戏谑是火,烧的是愚昧;唯有‘玩心’,才是狱。你们的笑,本该是光,不该是锁。”

这句话落下,整个东市,鸦雀无声。

这一日之后,《狐心图》的戏文在坊间几乎绝迹,那些靠讥笑、造词煽动人心的小纸条也消声匿迹。

可朱瀚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只是剪断了一根线,那张“网”还在深处潜伏。

“顾清绫的人影,在北城驿馆出现了。”

夜里,朱标带着暗探的奏报赶来,“她装作妇人入城,带着两名婢女,一路往北,去了‘铁须作坊’。”

“北方。”朱瀚望向窗外夜色,“‘铁须北取’,果然要动那一环。”

“叔父,要不要抓?”

“再等等。”朱瀚的手在桌案上轻轻一顿,“鱼已入水,再放几块饵。”

“饵?”

“假信。”朱瀚嘴角一勾,“从工部、从兵马司、从南门传出几封密札,全写‘皇命将设‘心台’,以照百官’。让他们信以为真,看他们动静。”

“他们若信?”

“便乱。”朱瀚的眼神冷得像夜风,“网主若真在朝堂,定会借势而起,推动‘心台’成真——那时,他就不得不露面。”

一周后,假信传出,果然引起波澜。

户部尚书汪广洋上奏:“陛下!‘心台’一设,官员先照己心,庶民自不敢乱言。”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胡震附言:“照心者,乃明君明法之本,百官当以此为镜。”

短短三日,二十七名中高级官员联名请愿:“恳请陛下立‘心台’,以照百官忠诚。”

朱瀚坐在书房,看着这一摞请奏,指尖一点一点收紧:“来了。”

“叔父,这二十七人里,有十四人与顾家有往来。”

朱标递来暗探名册,“他们是网的筋。”

“还有十三人。”

朱瀚道,“这十三人,或许便是网主的‘外骨’。”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朱标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若‘心台’真被立起,就算父皇不信,他们也能借势行事,到时——”

“到时,朝廷就变成了‘大心棚’。”

朱瀚冷声接道,“所有大臣、宗室、士子,先照心,再谈事;先认罪,再立功。”

“那是国之大狱。”朱标喃喃。

“所以——”朱瀚站起身,眼神陡然凌厉,“我们要设一座假的‘心台’。”

“假?”朱标愕然。

“对。”朱瀚一字一顿,“设一座假的‘心台’,却不照‘心’,而照‘意’——意者,所欲也。让那些请‘心台’的人一个个走上去,写下他们最想借‘心台’做到的事。”

“他们不会写。”朱标摇头。

“他们若不写,便是心虚;若写,便露本意。”

朱瀚冷笑,“他们以为自己在织网,不知网早已反套在身。”

两日后,奉天殿前搭起一座白石高台,朱元璋亲自赐名“谏心台”。但碑文却非“心”字,而是一行隽秀的御笔:“照意于前,正心于后。”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诸位皆言愿以心为鉴,那便请先以意为表。写下你们所欲所求,朕看是否与国同心。”

大殿鸦雀无声。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汪广洋,他执笔写下:“臣愿以心为国,革弊治财。”

朱元璋点点头,命人收录。

第二个,是御史中丞陆廷瑞,他写道:“臣愿以心为鉴,肃贪黜奸。”

第三个,刑部侍郎邵吉,笔锋一顿,写下:“臣愿以心为器,助陛下定忠奸,照百官之诚伪。”

这句话落笔,朱瀚眼中一闪:“露了。”

“照百官之诚伪”——这不是为国,而是为权。照心若成国器,则人心尽在掌控。

又有四人写下“愿建心台,先照百官再照百姓”的句子。

朱瀚记下每一个名字,他们的“意”已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朱元璋看完这些,手中竹杖轻轻一击:“很好。朕今日记下你们的意,来日看你们的心。若心与意不符——斩。”

一声“斩”,如雷霆落地。殿中风声似乎都停了。

那些方才还踌躇满志的官员,脸色顷刻惨白。

朱瀚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向大殿深处的阴影。

那里,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身影退得更深——宗人府顾家长史顾应台。

“原来,是你。”

朱瀚心中一声冷响。顾应台,顾清绫的叔父,顾家宗族的实际掌印者。

那夜,王府书房的烛火亮到三更。

“叔父,顾家是宗室外戚,父皇或许不会轻易动他。”

朱标的脸色凝重,“若真动手,朝堂必震。”

“所以不能‘动’,只能‘断’。”

朱瀚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冷,“顾家手伸得太长,我们就从最细的地方断起——先断顾清绫,让网失一角,再断邵吉,让筋脱一节。”

“那网主呢?”

“等他自己浮上来。”

朱瀚望向窗外那一轮冷月,目光深深,“一张网若无猎物,便会自己收口。到那时——才是擒龙之机。”

朱标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叔父,这条路是不是太险了?”

朱瀚看着他,眼神温和:“你若问的是险,那就对了。治天下,最险的是心。刀剑斩的是肉,心狱斩的是魂。若我们连这口气都不敢走,就不配坐在这座城的心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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