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陈明这道命令对明楼来说没头没脑的。
他完全看不出张安平在谋算什么。
真的是逼于秀凝?
过去的于秀凝,其实是很有抱负的,张安平也没有亏待过她,在军统没有整编为保密局前,于秀凝一度是军统东北区实质上的一把手——东北区其实并没有这个明确的划分,但在张系内部,东北的三个大站构成了东北区,担任沈阳站站长的于秀凝,对其他两个站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军统整编之后,实质上的东北区被分成了十二个组(解放战争时期的东北,不是东北三省,而是九省,另有三个直辖市)。
而东北区则以东北行营督查室(处)的名义而存在,但于秀凝却没有拿下东北行营督查室主任的职务,一则是来自局本部内部的压力,二则是她正好到了分娩的时候。
明楼空降督查室担任了主任以后,于秀凝成为了行营督查室副主任,但她因为为母的原因,渐渐的开始放了权,许忠义则接过了于秀凝手中的大旗,成为了东北张系的代言人。
可明楼却很清楚,于秀凝虽然看似“隐退”,但实际上仍然掌控着督查室最核心的机构督查处,她的退隐,一方面是为了孩子,另一方面,则是意识到了东北的张系内部出现了天大的问题——而她,终究没有对昔日的战友、伙伴下手,而是选择了装聋做哑。
这才有了所谓的“隐退”。
但于秀凝却有两片逆鳞,一片是她的孩子,一片则是她的丈夫陈明。
贸然对陈明下手,至今死死抓着督察处大权的于秀凝,怕是绝对不会任由自己的丈夫成为政斗下的牺牲品。
那么,她会怎么做?
用最激烈的方式,回应明楼的“鲁莽”!
“他真的想逼着于秀凝……投向组织的怀抱吗?”
尽管这般猜想,可明楼却认为可能性不大,于秀凝非常清楚她那个不省心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水准,转身投向组织,陈明一定会闹出幺蛾子!
“大哥,你就别瞎猜了,”明台看明楼费力的想着张安平的用意,“好心”的提醒道:
“老师的布局要是这么容易被猜出来,那他就不是张世豪了!”
明楼顿时哑火。
明台的话非常有道理,回到重庆后的他,因为大姐的缘故,不出意外的坐了冷板凳,面对彼时的困境,明楼想的是怎么获取戴春风的信任,可张安平却另辟蹊径,让他去投靠毛仁凤——他能从冷板凳状态中翻身、死灰复燃,还真多亏了毛仁凤的死保。
不考虑后来的事,但从当时来看,张安平布局,无疑是起码多看了一年——他敏锐的意识到了毛仁凤和他自己的必然冲突,早早的布局,这棋下的,估计连戴春风都想不到!
可这话从老三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扎心?!
瞪了明台一眼:“你赶紧滚,你滚了我马上就抓人。”
明台嘿笑,知道大哥这是“吃醋”了。
可他何尝不是故意来撩拨自家大哥?
“我滚,我马上滚——”
明台嘿笑着离开,出办公室的时候脸上不出意外的布满了阴沉,明台走后,明楼微微叹息,傻老三,觉得这样就能淡兄弟离别时候的伤感么?
整理了一番思绪后,明台思索该怎么拿下陈明——陈明的性子偏贪,不过他还算是有一定的底线,贪的方式是权力轻度变现,大多都是以干股的形式拿分红,跟很多特务不择手段的捞钱方式截然不同。
虽然都是攫取不正当利益。
他思索了许久后,自语道:
“看来,还得找许忠义商量一下。”
……
咖啡厅中,此时的许忠义,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跟许忠义之间关系密切到四十米的大砍刀,都砍不断二者联系的人。
姜思安!
二者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弟,是张安平仅有的两个弟子——弟子跟学生,可是天壤区别!
其次,在抗战时期,许忠义作为“汉奸”,更是姜思安麾下的一条“好狗”,虽然那时候的姜思安叫冈本平次。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俩还都是真正的同志!
许忠义又惊又喜:“我没想到组织上派来的同志,竟然是你!”
姜思安也是一脸的笑意:“哈哈,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来东北跟你们并肩战斗。”
两人简单的寒暄之后,姜思安颇为凝重的说:
“东北的局势,应该……很严峻吧?”
严峻?
许忠义莫名其妙的看着姜思安,他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东北隐秘战线的局势,怎么能跟严峻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看到许忠义这莫名其妙的神色,姜思安顿时意识到了自己“丢人”了,他尴尬的笑了笑后解释说:
“上级并没有向我说明情况,而是告诉我跟你接头以后,由你向我解释时局——我会作为你的副手,配合你的工作。”
“看你的表情,东北的局势,怕是很不错?”
换做接头的对象是其他人,许忠义还会多想,毕竟上级派来的同志,一丁点的情况竟然不了解。
但这个人是姜思安,他便猜想上级应该也是没法向其说明真实情况——就东北隐蔽战线的局势,要不是他是局内人,哪怕是打破脑袋都不敢这么想!
姜思安,他现在的身份其实是东北地下党跟许忠义这边的对接人。
之前,东北地下党的同志,跟许忠义的情报组是平行的两条线,为了合作虽然有另类的交集,但相互之间的沟通却几乎没有。
而现在姜思安过来,就是担负沟通、对接这个重大使命,且最为核心的一点,东北地下党的同志,要以配合许忠义情报组为主。
“我说,你听——别太惊讶啊!”
许忠义带着一股恶趣味,向姜思安讲述起了东北隐蔽战线目前的情况。
随着许忠义的讲述,姜思安的嘴巴逐渐张大,最后定格在“o”形久久不能复原。
东北保密局十二组,有九个组,几乎是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如果说这个情况是吓人的话,那许忠义后面告知的内容,就是……原子弹了!
东北督查室主任,是自己的同志!
姜思安好久都没缓过来。
东北督查室第二副主任许忠义是自己人——这本来就够离谱了,但许忠义终究是张安平的学生,有这一重身份在,虽然离谱,毕竟能接受。
可东北保密局十二个组,九个直接换了颜色?
督查室主任明楼,是自己的同志?
这……这比自己是冈本平次还特么让人难以……
姜思安终于明白上级为什么要求东北地下党要配合许忠义情报组了,合着许忠义的背后,还有一条“大鲸鱼”啊!
【老师啊老师,你苦心经营的东北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换了颜色……】
姜思安突然之间呆住了。
眼下的这个情况,他似乎有些熟悉——记忆激荡后,他终于想起来哪里熟悉了。
上海!
当初的上海,76号的组建者,是军统的人,在日军驻上海的特情体系中起起伏伏的自己,是“军统”的人,后来的上海保安局局长,是“军统”的人!
何其相像!
而想到自己在日军特情体系中的起起伏伏后,姜思安的瞳孔不由自主的骤然紧缩。
他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自己那个老师在军统整编为保密局后,就一直是斗来斗去,哪怕是赢了,最后也会莫名其妙的打平!
这跟他在日军特情体系中的起伏,如出一辙——起起伏伏,却始终盘踞权利枢纽!
而东北区,称得上是他苦心经营——结果却在悄无声息间,被许忠义换了颜色……
而明楼还是他的政敌之一,最终却摘了东北区“果子”,但明楼摘果子后的结果,何尝不是东北保密局悄然换色的依仗?
还有一点,算无遗策的张世豪,他仅有的两个学生,竟然都是……地下党!
巧合?
以张世豪这三个字的含金量,这会是巧合?
按理说,自己来东北当这个对接人,其实是风险极大的行为,可上级却点了自己的将——东北隐蔽战线局势喜人是一方面,可……有没有可能,真正点将的,其实是他!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不,一定是真的!
姜思安突然间想起了自己的“暴露”,站在组织的立场上,自己的暴露太……太不值得了!
可要是如自己的猜测一样呢?
那自己的暴露,哪有不值得之说?
更何况最大的“漏洞”,姜思安认为是东北隐蔽战线的“不合理”强盛。
他之前为什么用到了“严峻”这个词语?
东北区,是张安平的核心班底之一,哪怕有明楼这个摘果子的人存在,那也是张安平的核心班底之一。
情报这一行,你可以小看任何人,但唯独不能小看张安平——日本人为此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可他一直担心的严峻局势,真实情况是东北区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颜色的更换——如果没有张安平这三个字,一切只能说民心所向。
偏偏张安平这三个字,却始终笼罩在东北区的头上。
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真的有人能悄无声息的做到这一步?
作为在沦陷的上海战斗了多年的卧底,姜思安可以很肯定的说:
绝对不可能!
当他用绝对不可能五个字否定之后,姜思安的呼吸都不由急促了起来。
“老姜,吓到了吧!”许忠义的神色很得意。
人嘛,其实都是有炫耀心理的,纵然是深入敌巢的卧底,同样也有炫耀的心理。
只不过责任感、使命感和纪律,让他们能把嘴死死的堵住。
可面对可以炫耀的人,可以放心向其炫耀的人,草草的释放一下天性,是很自然的。
姜思安喃喃:“吓到了……”
“哈哈!”许忠义低声哈笑,这何尝不是对他们工作的肯定。
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许忠义,姜思安却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他估计许忠义从未想过这一点,很可能是因为在许忠义的眼中,眼下的一切,是他和同志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出来的,他不会去想那个不可能的事。
或许,这就是一叶障目吧。
许忠义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对姜思安说:“对了,早上的时候,我收到了那位的暗示,今晚要见面,你既然是两边的对接人,正好见一见他。”
那位,自然指的是明楼。
姜思安来之前,以为是许忠义为主的情报组,但见了许忠义才知道这个情报组,现在真正的负责人是明楼——许忠义领着姜思安去见明楼,是应有之意。
但这里有个前提,这个人必须是姜思安,如果是其他人,许忠义必须先跟明楼取得共识才行。
姜思安微微点头:
“嗯。”
……
安全屋内,明楼错愕的看着明诚:
“姜思安?你确定没看错?”
刚刚明诚汇报:
许忠义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姜思安。
明诚毫不犹豫的点头:“没看错。”
明楼和许忠义的每一次见面,他都是安保负责人,必须要确保绝对的安全,眼下许忠义贸然带了一个人过来,明诚怎么可能会大意?
【他怎么来了?八成是他的意思!】
明楼心中了然,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疑惑,姜思安可能会给出一个“解释”。
“阿诚,带他们进来吧。”
明诚遂出去,过一会儿便带着许忠义和姜思安进入了密室之中。
许忠义率先解释:
“明楼同志,姜思安是组织派过来的对接人,负责我们跟东北地下党的同志的对接工作——正好今天我们要见面,所以我带他过来了。”
姜思安笑着伸手:
“明楼同志,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明楼微笑着跟姜思安握手:“确实意外。”
他嘴里说的是“意外”,但并没有意外的表情——这可以理解为姜思安是地下党的事早就暴露的缘由。
但在姜思安的眼中,确实:
明楼,应该更早的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这无疑更佐证了姜思安本就肯定的那个答案。
三人简单的寒暄后,姜思安率先代表组织表明了立场:
东北的地下党,一旦有跟明楼情报组合作的行动,一切以明楼情报组为主;
两边一旦有行动或者布局产生冲突,以明楼情报组为主!
对此明楼并没有意外,实际上在这波夏季攻势展开后,敏锐的意识到东北解放军这一次的战略目标是夺取中小城市后,明楼便知道要跟地下党的同志进行紧密的合作了——上级这个时候派一个对接人过来,非常非常的及时。
尤其是这个对接人还是从张系这个体系中出身的姜思安。
姜思安在跟明楼寒暄后,便主动要求回避,他看得出明楼跟许忠义有事相商,他毕竟是对接人,不适合参与。
岂料却被明楼阻止:
“姜思安同志你正好听一听——忠义,上级之前传达了命令,要求我以贪污的名义,将陈明抓捕,你怎么看?”
许忠义闻言顿时跳了起来:
“不行!我反对!”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解释说:
“明哥,我不是反对上级的命令,我是觉得不能贸然对陈明下手,他是于秀凝的逆鳞,于秀凝虽然给我们开了绿灯,可终究不是我们自己人,而她还掌握着督察处这个核心力量。”
“你一旦抓了陈明,一定会激起她的强烈反击,到时候我们的布局恐怕都会因此出现变数,不能抓,绝对不能抓!”
许忠义的反应没有超乎明楼的预测,作为局内之人,许忠义和自己的看法一致。
他转而望向姜思安:
“思安同志,你怎么看?”
许忠义微微皱眉,明楼这是什么意思?询问姜思安干吗?
姜思安这时候却闭上了眼睛。
明楼一看,心说姜思安怕是真的能给我解惑!
许忠义则有些看不懂了,姜思安于情于理这时候都应该表示不掺和,可他闭眼分明是思索的模样——他要干什么?
大概过了半分钟的样子,姜思安睁眼,斟酌着用词:
“我大概是能猜到上级的考虑。”
许忠义闻言不由赶紧催促:
“你赶紧说!”
明楼则期待的看着姜思安。
姜思安缓慢的说:“上级,怕是想逼走于秀凝!”
不是“怕是”,而是某人,在为自己的学生做谋划!
姜思安心说,老师啊,我要是猜不到你的身份,你这棋不就白下了吗?
可转念一想,自己那位算无遗策的老师,又怎么可能算不到自己在跟许忠义接触、了解到东北区的情况后会,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
【真的是……可怕!】
【幸好,他是自己人!】
但一个疑问又在姜思安的脑海中升起:
老师,为什么要脱了裤子放屁?
刚才明楼明显是看不破“上级”命令的用意,否则也不用特意跟许忠义商量了。
一道含糊不清,下级不能理解用意的命令,这虽然常见,但绝对不能出现在隐蔽战线中!
更遑论这道命令是张安平下达的!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