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着一丝朝堂博弈后精神上的疲惫与内心深处悄然增长的警觉,杨子灿回到了仿佛与世隔绝的魏王府。
人还未踏进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比昨日更加热闹、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喧嚣声。
其间,还夹杂着他那个宝贝弟弟阿泰古朗因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的嚷嚷:
“成了!真的成了!阿兄你快来看呀!它能看见了!好远好远的地方都能看见!连宫墙上侍卫大哥的胡子都能看清!”
杨子灿不由得加快脚步,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容,循着声音穿过几重院落,来到花木扶疏的后园。
只见一家子人,几乎能到的都聚在了这里。
十一岁的阿泰古朗,因为激动,小脸涨得通红,正踮着脚尖,双手费力地举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由几截黄铜管组装而成的双筒物件,对着远处皇城宫墙的方向,眯着一只眼使劲了望。
他身边,佩瑗儿、佩凤儿好奇地围着他蹦蹦跳跳,连平日里略显老成的杨辰安,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一脸渴望地想看看那对“铁管子”里究竟有什么稀奇。
“阿泰,你这又是鼓捣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了?隔着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
杨子灿笑着走上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与自豪。
“阿兄!你回来得正好!”
阿泰古朗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转过身,像献上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铜管塞到他手里,激动得语无伦次。
“快!快看这个!”
“这是我按哥哥上次说的,调节握轴齿轮,同步两桶……我反复试验了好久才,终于做出来的双筒‘千里镜’!”
“您快看看,是不是比以前的那个单筒的要好用、清晰、稳定许多,现在轻轻旋转握轴,就能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是吗?哇塞,弟弟,你太牛了!”
杨子灿一边接过弟弟的杰作,一边将其尚显单薄的身体拥入怀中。
这个弟弟,虽然有所恢复,但小时候的先天之疾,还是让他伤了元气,现在看起来就跟5岁的佩环儿个头差不多。
阿布仔细看了看阿泰的创新发明,这堪称本时代绝对黑科技的双筒望远镜,做工和设计异常精巧,几乎与阿布前世所用普通望远镜所差无几。
这玩意儿,入手沉甸甸的,黄铜的外壳还带着少年手心的温度。
他老老实实地依弟弟所言,学着他的样子,将一双眼睛凑到两个较小的目镜一端,用拇指和食指调整着镜筒转轴的长度和焦距。
起初,当然会有些模糊。
但很快,远处的景象猛地拉近,变得清晰无比。
宫墙上持戟而立侍卫,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他盔甲上金属片,闪烁着亮灿灿的反光。
甚至,雉堞间飘扬的旗帜上绣着的龙纹细节……都分毫毕现地映入眼帘!
“好小子!”
杨子灿又惊又喜,放下双筒望远镜,用力揉了揉弟弟柔软、稀疏的头发,心中的阴霾被这份额外的惊喜冲散了不少。
“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奇思妙想?”
“这东西……这东西要是用在军中,用于了望敌情、勘察地形,那可是了不得的神器!”
“能少死多少人,多打多少胜仗啊!”
单筒望远镜,粟末地已经老早就发明出来了。
至于能标刻度的双筒望远镜,却是迟迟不见结果,毕竟这里面涉及的工艺、数学、物理、冶炼等科学门类知识,太多了!
不过现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战场上,己方将领凭借着这稳定而方便的双筒“千里眼”,精确锁敌,料敌先机,掌控全局。
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小体弱,患有心疾,当年险些夭折,是粟末地的神医孙思邈等竭尽全力,再加上自己的傻大胆,以及或许是穿越者带来的某种微妙气运,才将他从鬼门关生生地拉了回来。
大难不死之后,阿泰仿佛真的打通了某种关窍,对数学几何、格物致知、机关巧械之学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近乎妖孽的天赋。
杨子灿只是偶尔凭借超越时代的记忆,给他灌输一点后世物理、化学的皮毛概念和名词,这小子就能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地埋头钻研,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愣是弄出了不少让杨子灿都瞠目结舌的玩意儿。
之前,他改良了军中制式弩机的望山和扳机结构,提升了射速和精度。
现在,竟然凭着自己摸索,搞出了双筒望远镜的第一代!
牛啊!
当然,单筒有单筒的好,双筒有双筒的缺点。
单筒望远镜,其视野较窄,观察范围有限。
但是,它成像清晰度可通过优化物镜和目镜片来提升,且适应性强,维护方便。
双筒望远镜,能对应左右眼形成立体视觉,视野更宽广,观察范围大,且能增强目测距离与大小判断的准确性。
但是,它镜片防护不易,娇贵,需定期清洁;而且调焦机构也易出现问题,需定期检查调整,维护成本较高。
但这些,阿布对弟弟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天才弟弟,现在最需要的是肯定、认可,表扬。
“嘿嘿,” 阿泰古朗得到兄长的肯定,得意地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阿兄,这还不算什么呢!”
“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要做一个单筒的更大更长的,架在稳固的架子上,专门用来看月亮之外的星星!”
“您以前带我用单筒看过坑坑洼洼的月亮,它好丑。”
“您还跟我说过,月亮之外天上还有无数眼睛看不见的星星,比我们晚上看到的要多得多……还有很多像我们脚下大地一样的‘星球’,是不是真的?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当然是真的。宇宙之浩瀚,远超你我想象。”
杨子灿放下望远镜,心中感慨万千。
武力可以夺取天下,可以扫平叛逆,但真正能让一个文明持续强大、走得更远的,终究是知识与科技。
阿泰这样的天才,才是粟末地乃至未来整个华夏文明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的瑰宝。
二
这时,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飘来。
只见娥渡丽端着一大盘刚出炉、烤得金黄酥脆、撒着碧绿葱花和奇异香料的胡饼走了过来,笑道:
“你们兄弟俩,别光顾着摆弄那铁管子了,眼睛都快看成斗鸡眼了!”
“快来尝尝,按你上次说的,和面时加了鸡蛋和牛乳,烤的时候又撒了你让人从西域弄来的那个叫‘孜然’的香料,闻着就香得很!”
几乎同时,温璇也正指挥着侍女们,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放在庭院中央那张巨大的石桌上。
有清蒸的黄河鲤鱼,有红烧的鹿肉,有碧绿的时蔬,还有几样明显带着粟末地风味的时令铁锅小炒。
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在布置一场重要的宴会。
李贤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缝制的小孩子衣衫,针脚细密均匀。
她偶尔抬头,看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眼神柔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最让杨子灿感到意外和温馨的是,今日,连平日里大多待在公主府、深居简出的正阳公主杨吉儿,也抱着她那个裹在锦绣襁褓里、如同玉雪团子般的宝贝儿子杨辰稷过来了。
小娃娃才几个月大,被养得白白胖胖。
此刻正醒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试图去抓从梨树上飘落的、如同雪花般洁白的花瓣。
杨吉儿今日穿着符合公主身份的常服,颜色虽不艳丽,却用料考究,绣工精美。
她站在温璇身边,看着温璇布菜,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神色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带着一种融入这个大家庭的平和与自然。
她甚至主动帮着照看了一下蹒跚学步的佩芷,防止小丫头摔倒。
看到杨子灿过来,杨吉儿抬起眼,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夫妻间的熟稔与情意:
“王爷回来了。朝会可还顺利?阿稷今日精神好,我便带他过来走走,也让他沾沾兄姐们的热闹气。”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
“顺利,一切都好。”
杨子灿笑着点头,走到她身边,低头逗弄了一下儿子胖乎乎的脸颊。
小家伙看到熟悉的陌生人,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乱挥。
“这小子,长得可真结实,像你。”
杨吉儿幸福地说道。
三
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暖金色颜料,慷慨地泼洒在整个庭院。
梨花树下,光影斑驳。
食物的诱人香气、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女眷们温婉的软语、阿泰古朗兴奋地比划着描述他下一个“窥探星辰”的伟大构想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交织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生动、鲜活、充满了烟火气息与家庭温暖的画卷。
杨子灿出神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眼前这喧闹而美好的一切,朝堂上的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剑、权力的试探与博弈,仿佛真的被这高高的府墙彻底隔绝在外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烤饼的焦香、梨花的清甜、青草的泥土气息,还有……家的味道。
不由的,开心地笑了。
他走过去,一把抱起伸着胳膊、蹒跚着扑向他的小佩芷,让小丫头坐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又很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正在摆放碗筷的温璇那纤细而柔韧的腰肢。
他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家人——娥渡丽的爽利,温璇的娴静,李贤的沉郁,杨吉儿的娇贵,还有那一群活泼健康、各有特色的儿女……
一股巨大的满足感与幸福感,充盈着他二十九岁的胸腔。
快三十岁了啊!
“好了好了!人都齐了!都别忙活了!”
他朗声笑道,声音洪亮,带着一家之主的豪气与喜悦。
“开饭!今天没有什么王爷公主,也没有什么太师司空,就只有咱们一家人!”
“都给我放开了吃,放开了说!不醉不归……啊呸!是不吃饱喝足,谁也不准下桌!”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需要权衡各方、如履薄冰的辅政太师,不是那个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他,只是杨子灿,是这些女人们的丈夫,是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是那个来自粟末地、名叫阿布的普通男人。
母亲王蔻和父亲杨继勇,早就回去辽东。
现在的他,才是洛阳城中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然而,在这片近乎完美的温馨与喧闹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影,如同水底的暗礁,始终萦绕在他心底,无法彻底驱散。
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平静日子,这样的天伦之乐,对于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他而言,是何等的奢侈和脆弱。
朝堂上的风云,迟早会裹挟着更大的浪涛,越过这高墙,冲击他这个看似稳固的港湾。
而远在未知之地、音讯渺茫的李秀宁,以及那个他甚至未曾好好地把玩,哦,不……清醒状态下抱过一次的幼子辰虔,更是他心底一份无法对人言说、深藏于欢笑之下的沉重牵挂与愧疚。
但无论如何,此刻,华灯初上,家宴正酣。
杯中已斟满琥珀色的美酒,盘中是香气四溢的佳肴,身边是至亲之人真切的笑脸。
那么,暂且就将那些烦忧抛诸脑后吧。
当然,该布置的早就布置了。
至于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且等明天太阳升起时再说!
三
洛阳城里的那两套旧宅,可得好好保养,特别是有酒窖的景行坊和通里的那一处。
所以,在一个休沐的时间里,魏王殿下轻车简从,带着家小入住这处面积不大、低调幽静的老宅。
这一待,就是好几天。
隋朝官员的基本休假制度,是每工作五天休息一天,称为。
《汉律》有吏五日得一下沐的制度,《大业律》自然是一直延续承袭此制,这意味着大隋的官员全年约有七十二天的常规休沐日。
在此基础上,广皇帝在的时候,感觉休沐日子太短不过瘾,于是还办不了旬休制度。
于是,官员有了旬休的福利,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休息,每月三天,全年约三十六天。
这还不算,还有华夏王朝一直以来的节假日制度,大隋在此上面也不会标新立异,继续继承。
重要节日,如岁首、元宵、上巳、端午、夏至、伏日、中秋、冬至等约十五个重要节日,每个节日放假一到五天不等,全年约三十七天节日假。
因此,在这几个休沐条件全部碰头的时候,魏王就在烟花三月的日子里,有了近八天的假。
他带着老婆孩子,进行了了一次早就计划好的“演习”,景行坊和通里——金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