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
山谷里升腾的雾气将整个寨子包裹起来,远处的木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仿佛这个藏在深山里的国度随时会消失在雨幕中。
韩星河站在最大那间竹楼的廊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斑驳的栏杆。
木栏被雨水浸泡得发黑,摸上去有种湿冷的滑腻感。
半个月了。
在乌戈国耗了整整半个月,进展却慢得像的蜗牛,拖着黏糊糊的轨迹,半天挪不出一寸。
老族长总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模样,说话慢吞吞,应承得含糊,真到要点头时又缩回去。
韩星河有好几次盯着老人脖颈后松垮的皮肤,心里闪过些阴暗的念头——若是这老头“意外”死了,年轻的兀突骨上位,事情会不会简单得多?
南中这片土地,讲究血统和传统。
强来的结果,可能是整个乌戈国的敌意,甚至让其他观望的蛮族寨子彻底关上大门。
“老大。”
二狗从雨中小跑过来,皮靴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手里捧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好的竹简,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毛阶先生的信,刚送到。”
韩星河接过,解开系绳。
油布散开,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竹简。
简上的字是毛阶工整的隶书,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个读书人特有的严谨。
但内容,却让韩星河的手指微微收紧。
信上说三件事。
第一,百乘战场,诸葛亮没有送回书信。”
第二,南越国内。第一波三百万援军已经开赴百乘,但大汉境内的异人反应迟钝——战场在百乘,离中原太远,威胁不到他们家门口。
愿意响应征召的,多是冲着南越开出的赏金来的,第二波援兵还在集结,能不能凑齐两百万都是问题。
第三,送来的物资。
毛阶调集了永昌郡能调的所有存货,水果、蔬菜、风干的肉、各色调料,装了整整三百多车。
车队已经出发,预计明天能到乌戈国边境。
韩星河看完,沉默了很久。
雨水敲打芭蕉叶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变成一种单调而焦虑的节奏。
“告诉毛阶,物资到了之后,马上修营寨,要让乌戈国的人出去就有地方住,调集一批工匠和农夫来。”
二狗愣了一下:“老大,农匠……和战事有关吗?”
“有关。”韩星河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山影。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归附,是让他们以后能自己养活自己,光送东西,送不了一辈子。”
二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竹简退下了。
韩星河继续站在廊檐下,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丝线。
远处有乌戈国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赤着脚,浑身湿透,笑声却清脆得像山雀。
他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正在流血,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座城每天都在死人。
“大王!”
熟悉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孟获从雨中小跑过来,头上戴着乌戈国特有的藤编斗笠,身上那件斑斓的兽皮坎肩湿透了。
他跑到廊檐下,摘下斗笠甩了甩,雨水溅成一片扇形的水珠。
“老族长又请咱去喝酒!”孟获咧嘴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我说大王带了好酒来,老头眼睛都亮了!”
韩星河苦笑:“又是那种酸果酿的?喝了头疼三天。”
“所以咱带自己的嘛!”孟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永昌郡带来的米酒,我藏了一路!这玩意甜,老头肯定爱喝!”
韩星河看着这十五岁的少年。
孟获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睛里的光已经不像孩子了。
那是一种早熟的、懂得察言观色的精明,混合着山野养育出来的野性和直率。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少年已经走遍了南中大半的蛮族寨子,和那些寨主的儿子们称兄道弟。
“有用吗?”韩星河问。
“有!”孟获眼睛亮了。
“昨儿个他喝高兴了,拉着我说了半宿话,我琢磨出来了——他不是不信咱们,是怕。”
“怕什么?”
“怕搬出去以后,说话不算数。”孟获的声音低了低。
“乌戈国在这儿住了十几代,山是他们的,林子是他们的,野兽是他们的。搬去汉地,那就是把全族的性命交到外人手里。换了是我,我也怕。”
韩星河沉默,他理解这种恐惧。
对于世代依山而居的族群来说,离开熟悉的土地,就像树被连根拔起。
再丰厚的承诺,也抵不过对未知的畏惧。
“物资明天到。”
孟获一拍大腿:“那就等物资到了再说!几百车好东西往这儿一摆,我再说道说道,准成!”
他说得笃定,眼睛里闪着光。
如果没有南越国,收服南中这些蛮兵猛将的,必然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未来能真正统御南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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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雨停了。
太阳从东边山脊后爬出来,金光刺破残存的雾气,照在湿漉漉的山林上。
乌戈国的寨子从沉睡中苏醒,炊烟从木屋间袅袅升起。
然后,他们听见了声音。
先是隐约的牛哞马嘶,接着是车轮碾过泥泞山道的嘎吱声,最后是人的吆喝。
那是汉话的号子,乌戈国的族人大多听不懂,但能听出其中的力度和节奏。
寨子里的人都出来了。
男人放下手里的藤甲半成品,女人停下舂米的木杵,孩子们从木屋里钻出来,赤脚站在还积着雨水的泥地里。
所有人都望向寨子东边的山道。
车队出现了。
第一辆牛车从弯道后转出来时,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车上堆着的麻袋像小山一样高,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牛车、马车、人力推车,一辆接一辆,在山道上蜿蜒成一条望不到尾的长龙。
押车的士兵穿着南越的制式皮甲,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汗水从额角流下,但没人停下。
孟获第一个冲了过去。
他像只灵敏的山猫,三两下跳上一辆牛车,用刀割开一个麻袋的封口。手伸进去,抓出一把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看!果子!甜的!”
圆圆的柚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孩子们的眼睛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