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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避人耳目方得以相见,暮白兄何必嚼这两个字眼?”昭王仍是轻笑,微微歪头打量着兀自斟茶慢饮的温如玦,似乎是对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习以为常,调笑了一会儿没得趣,转而吆喝着酒楼伙计把提前备好的酒菜摆齐,这才举起酒壶邀他共饮,“今日一早,父皇诏我等进宫商议之事,你可知情?”

“太子殿下并未诏我去东宫议事,自然不知。”温如玦神色不变地抬手把酒壶挡了回去,徐缓道,“不过听闻太子殿下和宪王殿下均在,中书省却无人到场——几位没兵没卒的皇子凑到一块儿,想来是事关军营了。近来西北流民纷扰,肃王殿下又刚把孟歧那个酒囊饭袋的小人一脚踹得爬不起来,单这两处麻烦就不小,其他的……姑且没猜到。”

昭王点头称许,知道这人劝酒不喝的小怪癖,也不强求,只是自酌自饮,开口很不客气,“暮白兄可知,为何我如此厌恶温家一门?分明连个只言片语都没听闻,就能揣测到如此地步……”昭王捏着酒盅一饮而尽,摩挲了几个来回方才放下酒盅,轻轻地磕了磕桌子,“倒像是你们隔岸观火无所不知,我们身处乱局,都是追名逐利的疯子。前太史令是如此,你亦是如此。温二倒是没那么温吞水的性子,但那张脸上也惯常是一幅看破不说破的神情。”

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你权当醉话听了便是。”

“我跟他们不一样。”温如玦轻掀了下眼皮,若无其事的抿了口清茶道,“二殿下可是有甚么要紧事?若只是为说我温家的闲话,那恕下官告辞——临近雨季,户部工部的架还没吵完,我忙得很。”

昭王闻言想笑,抬眸瞧见温如玦眼底的青色,委婉的咳了一声,憋回去了。

温如玦接掌户部至今,纷繁事务从未乱过阵脚,饶是各地贪腐之情闹到御前震怒,在朝堂之上也尚未沦落到难以周旋的地步。然而经此一案,户部这真金白银、银两票据进进出出有无数双眼睛在盯,之前工部被供养出了伸手来钱的臭毛病,这稍微拖延设限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直接闹到朝堂,只好先到户部的衙门里理论,一群文官凑在一起掐来掐去。

“你瞧瞧,这就急了?逗你几句都不行。”昭王言语轻快,方才字里行间的阴翳转瞬消散殆尽——他抬手将一碟糕点推到显然不打算动筷的温如玦跟前,真心实意的关切道,“福至坊捎来的,你好歹赏个面子吃几口。今日所议之事,我且说予你听。”

三盏茶,五杯酒。

温如玦晃了晃空荡的茶壶,拦住正欲起身的昭亲王,抬手勾来酒壶斟满,小小地抿了一口,“南境都统方彦君……他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步闻戡都的后尘。他虽是皇上一手提拔,面子上为皇帝马首是瞻,可实则心怀鬼胎,总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做个土皇帝。皇上虽然每天都把收揽兵权的意图写在脑门儿上,可他却从未吝啬培养将才之举,况且玄衣卫、金吾卫、五军营几位统领半数是当年齐钟和穆良的旧部,也有一些是东海之后从肃王手下调任入京,带兵守境的能耐都是有的,故而南境虽然地形民情复杂,可也不是无人可用。方彦君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借军费之名顶风作案中饱私囊,皇上这次绝不会如他的意,否则,我这儿不会迄今为止没半点动静。其余的,且看他识不识趣了。”

昭王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本王今日不该冒犯提及此事?”

“那倒不是,殿下带过兵,军中消耗心里自然有数,方统领这钱要的明目张胆,殿下提醒无可厚非。”温如玦咂吧着嘴里残余的桃花香,微微挑了挑眉,“但是殿下可曾派人去南境探过风声?”

昭王闻言当即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这点我还是了解的。”温如玦勾了勾手指,全然不顾位份尊卑,差使着昭王替他把酒杯斟满,“昭王殿下的亲信可仍停留在南境?”

昭王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也不知想了些甚么,末了一叹,“一杯酒下肚人就飞了。是,本王……我担心生变,让他们留在南境待命。”

温如玦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昭王斟酒的动作利落些,转而轻笑,“依着皇上多疑的性子,他本就对方统领心怀怨愤,殿下此番提醒之后,他必然会遣派玄衣卫到南境探一探实情,若是殿下的亲信被发现踪迹,皇上恐怕会生出些猜忌殿下质疑的用意心思……”

昭王放下酒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第二杯酒下肚,“何解?”

“南境有几家做私运生意的商户,近来与淮西走动频繁,正巧,取路瑞安府。”温如玦舔了舔唇角的酒味,意犹未尽了半晌,忽然补充了一句道,“王妃的兄长不是瑞安府的知府吗?近来王妃要回乡探望,州府境内外地商户官员来往频繁,他同你这亲王小舅子报备一声并无不妥之处。传个信让他们去瑞安晃晃就是了。”

昭王先是一愣,仔细琢磨了半晌方才无奈摇头,沉声道,“可是太子让你着手去查的?你就把这消息拱手让给我了?”

“我还没报。这两日几番请见,我都没亲眼见到太子殿下。即便进了东宫,也是隔着寝殿的门,要么索性只是留我一坐,个把时辰再借口推辞。”温如玦微微叹了口气,“说起来,今日太子殿下竟当真能拖着病体去面见圣上,我也是吃了一惊。”

“人虽不见,可朝中的事务他还是清楚的。”昭王不甚在意地举杯碰了碰温如玦的杯子,“况且西北内乱之际,齐老为护皇姐周全,并未大肆进攻,今日即便父皇不提,太子想来也是要找机会说上几句,毕竟再有朝会,西北流民之事恐怕会当堂决断,拖延不起。”

“西北的乱子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温如玦端正的坐姿歪扭了一些,幽幽叹了口气,“而今三殿下交了帅印撂了挑子,东北那边按而不发了许久,八成也会藉此机会就坡下驴,卖三殿下一个面子。我原本擅自做主告知西北之事是为提醒肃王殿下收敛些许,孰料他倒是痛快,直接舍了自己,彻底把兵权交了出去。”

“请辞和裁撤天差地别,爅儿被拘在广宁这么些日子,寒心也好,称病也罢,总好过日日看着父皇的脸色行事。”昭王贴在温如玦耳侧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觑着他不满的皱眉便笑,可笑意愈深,眸色却愈沉,“可惜太子并未替他求情,甚至还因着你户部方何的折子,让这么个多年来待在行伍,为人处世乖张跋扈的肃王殿下,趁此机会好好反省。”

“肃王殿下在外征战六年有余,一身的军功战绩,镇虎军天下扬名,他……还是昭王殿下眼中的‘爅儿’吗?”温如玦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昭王僵而又缓的神情,嗤笑道,“肃王殿下这兵权交出去虽然看似无奈,可经此日一番商议,惩治禁足之余,帅印却仍旧悬而未付——镇虎军忠心耿耿,肃王在东海的旧部如今遍布四境各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掉的。太子殿下此时若是沉不住气替肃王开脱,那才是给彼此套了枷锁,一不留神就会摔个万劫不复。倘若事先得知此事,我也会谏言让太子殿下千万莫要轻举妄动。”

昭王若有所思的掀起眼皮盯着温如玦,良久推门唤了一声,添了热茶温酒,相对无言的静坐了片刻。

兵部、户部、工部各怀心思的泼在肃王身上的这桶脏水,说到底,既是一级让肃王顺势从众矢之的的高处下来的台阶,也是一抹招蜂引蝶的花蜜。

肃王在北境三年,无关痛痒的小错不值一提,当真需要六部乃至中书省出面彻查的过错怕是根本不会留下什么显而易见可以定罪的证据。然而即便明知如此,此时无论是谁,哪怕是太子,倘若开口打算替戍守北境的肃王洗雪冤屈,那便与拉拢镇虎军无异——更何况,站在肃王背后的,恐怕远不止北境的镇虎军。

洪光皇帝其实对文官闹来闹去不甚关心,唯独“兵权”二字算是逆鳞,镇虎军遍布整个北境,太子若是站了出来,皇帝必会生出其有意拉拢武将之心。

只要心有芥蒂,诸荣暻一直以来维护太子的心思就会被高高挂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温如玦放下热茶,散了散酒气,捻了块糕饼慢条斯理道,“镇虎军主帅之位不会一直空置,日子久了,不管是想拉拢结党,还是想将三殿下踩在脚底,总会有人沉不住气。昭王殿下大可不必心急。”

昭王似笑非笑举起酒杯,偏要同温如玦的茶杯碰一下才仰首饮尽。他捡起筷子挑挑拣拣的吃了几口,余光瞥着窗外,转而视线落在街上亲率五军营自远处巡视而来的岳小将军,饶有兴致的瞧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见温如玦也在往下眺,神色一闪,叩了叩桌面,忽然道,“我听说,爅儿从广宁带回来那个姑娘,是温二在广宁府认的义妹。”

“嗯?……嗯。”温如玦缓慢的收回思绪,“小珂在家书中提过一句。不过,他说那姑娘似乎是个通透内秀之人,也不怎么愿意主动跟我家攀附关系……知道这人便是,不必特意交识。”

昭王端着酒杯在鼻子下方轻晃,唇角的笑有些挑衅,“温二那么个六亲不认眼比天高的混小子能认可的姑娘,又把爅儿惹得五迷三道,直接把人带回了京城——这姑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生好奇……”昭王懒散的笑了笑,“她难不成是甚么仙女儿下凡?漂亮姑娘三弟可见多了,若不是仙女儿,那就是妖物了。”

散尽酒气,温如玦那一身端方的架子又摆了个十成十,他略一皱眉,对昭王殿下擅自对人家姑娘评头论足之举聊表不满之意,“殿下慎言。”他顿了顿,抬眼瞧着昭王脸上的微醺,叹了口气,“殿下若无其他什么事,下官便先行——”

“啧,急甚么——”昭王一把扯住温如玦打算执礼告退的手臂,把人从桌边又甩回到凳子上去,眸底翻起凛冽的清明,“还有一要事相询——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太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三日一期的朝会仍是剑拔弩张,诸多琐碎悬而未决,姜阳刚失了孟歧这名碎嘴子的“爱将”,转而又在朝堂上得知方彦君越权行事——姜尚书再不识好歹,也懂得瞧一瞧皇帝的脸色,缄口不言的缩在大殿的角落里装孙子,没对肃王请辞交印一事落井下石。

镇虎军主帅空悬,北境叶胥暂代其职,方辰兼任监军,圣旨送抵翌日,方将军理当启程,回京述职。

此事落定,朝会又乱成了一锅粥。

洪光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工部和户部吵得脸红脖子粗,吏部哭嚎着无人可用,刑部痛斥京兆府尹查个案子还不如老牛拉车,大大小小的案子塞到刑部混得乱七八糟。

洪光皇帝神色阴郁的作壁上观,实在熬得没了耐心便索性散了朝会,了无意趣的在华庭殿对着一堆尽是屁话的奏折犯愁到午时,小憩片刻稍一抬眼,就见尹银花自殿外轻声走进来,见礼道,“皇上,玄衣卫江楼江统领到了。”

玄衣卫统领江楼年至而立,眉峰凌厉不苟言笑——他稳步跨入殿阁当中,抱拳执礼,不慌不忙道,“启禀皇上,探子回报。”

诸荣暻点头,悬起朱笔饶有兴致道,“怎么,肃王府的巡视躲得开了?”

江楼眉间微动,“岳将军这几日不在肃王府,行事方便了些。”

“一个小毛孩子,你们几个倒是抬举他。”诸荣暻摆了摆手,笑叹一声,“肃王这几日在府中禁闭,可有何异动?”

江楼略作犹豫,支吾了一句,诸荣暻见状心底一沉,先抬手挥退了殿中内侍,继而厉声道,“难道他交了帅印还不老实吗?”

肃王主动请辞,这于洪光皇帝而言本是天大的好事。

诸荣暻面子上为肃王请辞上交帅印一事颇感痛心,可这么个握惯了刀剑的将帅突然堂而皇之的撂挑子不干,诸荣暻不可能没半分忌惮——他很清楚,肃王在有意避开锋芒,可他作何居心,诸荣暻却始终不敢盖棺论定。

镇虎军主帅声名赫赫,他就这么舍了?

是单纯耍性子觉得他父皇寒了他的心?还是有意成全收揽兵权之举,借以保全镇虎军?亦或者,他与北境……另有打算?

在洪光皇帝心里,肃王手中的军权如刀悬颈,谋君篡位不过咫尺之间。

“……”江楼始终颔首,并未注意到皇帝脸上霎时的黑云惨淡。他思及探子回信,脸上的表情一时没绷住,歪七扭八的露出丁点儿稀奇的笑意,稍微清了清嗓子才道,“三殿下带人把肃王府的后院刨了一半,这两天,一直在跟那位广宁来的姑娘一起——在后花园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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