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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丞的车驾不算宽敞,肃王催得急,紧赶慢赶颠得顾隐的屁股都快开了花,头晕脑胀地跳下车,差点儿倒栽进草丛里去。

雷鸣从远处奔袭而来。

顾府丞含混地道了一声“失态”,蹲在路边儿捯了会儿气,等着颠离了壳的三魂七魄艰难地飘回原位,顾隐这才留意到宫门口候着一排的马车和几匹长途奔袭的悍骑,依着车驾佩饰,随行的侍从打扮,副将的盔甲暗纹来看,北营、镇虎军回京述职的二位将军八成一大清早就进宫候着,六部重臣也着急忙慌地赶来了一半。

昭王府和宪王府的仪驾规整的候在不远处,架势不小,肃王如今蹭了他一个小小府丞的马车赶过来,光杆儿一个,实在有些寒酸冷清。

顾府丞隐约觉得,洪光皇帝这会儿催肃王入宫复命,时辰挑得十分别有用心。他拾掇拾掇自己一团乱的仪表,抹了一把砸在他额头上的雨滴,凑到静默伫立在宫门前等候引请的肃王跟前,掩唇轻咳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道,“殿下,兵部户部工部都来了,北营北境二位将军八成也在场……这时候宣您进宫……”

准保没甚么好事儿。

顾隐咬了下舌尖儿,没敢把这显而易见的话说尽,诸允爅瞥了他一眼,也没接着这个话柄继续下去。

亲王位份尊贵,入宫并无禁制,照理来讲,肃王本无需等候午门通报,直接进宫往华庭殿再行通禀便是。然而诸允爅这会儿摆明了是能拖一刻算一刻,偏要结结实实地把他这戴罪之身的名头坐实,既是为表昭然守礼,也是悄么声地撂挑子耍性子。

念叨了一路的急雨骤然落下,浇得宫门外的诸允爅和顾隐湿透了半个身子。内侍抱着伞慌慌张张三步一滑地跑过来引路,踮着脚亦步亦趋地在肃王身后跟着,磨磨蹭蹭地把这位惹不起的主子送到华庭殿门口才松了口气。他转身告退,没走开半步就得了肃王一句“有劳多谢”——小内侍一怔,诚惶诚恐的回了一礼,诧异又欣喜地退下去。

顾隐站在肃王身后,恨不得把自己折吧折吧让肃王揣袖子里去。他耷拉着脑袋拧了拧沾水的宽袖,抽空越过肃王殿下的肩膀朝殿内张望,只言片语地听见几句事关泗水洪涝灾况,登时震起了一屋子的剑拔弩张。

殿内众人分立三处,没做对峙,却显然是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户部尚书温如玦凝眉沉色立于懿德太子身旁,昭王漠然地退在工部尚书李有君和工部侍郎徐清芳身旁,兵部姜阳站在中间时不时地和一句稀泥,旁边还站着不明形势的宪王,并着不愿掺和其中的方辰挨着穆良面面相觑,没声没响。

肃王只朝着殿内望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在华庭殿门口杵着,压根儿没打算进去。顾隐偷偷瞄了他一眼,见肃王一动不动,又闻了闻这一屋子的火药味儿,他也不打算自讨没趣。

顾隐心知肚明,皇帝这时候诏肃王进宫复命,摆明了绝非单单为了复命结案的那指甲盖儿大的事儿,不过是寻个由头,抓肃王进宫商议灾情——虽说洪光皇帝难得给肃王找个台阶下,但他大抵心里也清楚,肃王对朝堂议事避之不及,九成九不会卖他的面子,无奈之下这才揪着顾隐这么个冤大头,一起拎到宫里来当靶子。

然而肃王就是挺拔规整地戳在门口,没半分上前掺和一句的意思。

不过进殿与否没甚么差别,华庭殿殿门大敞,殿内众人或是群情激奋或是作壁上观,嗓音比平日高了倍余,殿门外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肃王来得悄无声息,殿内议事时内侍不得唱报打扰,尹银花又在殿内,门外的小内侍心里没主意,犹犹豫豫地看了肃王好几眼,得了他稍安勿躁的示意,这才战战兢兢地候在原地。

泗水淮水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近日阴雨连到了应天,泗水临近汛期,上游淮水也在连日不得息止的雨水中暴涨不退,已经迫近堤坝的限位,万分紧急。穆良每年此时回京述职,例行取道淮水上游几处州府县乡,替这一群每年为汛期焦头烂额的官员带了折子进宫,免去七转八回的审核查验,直接呈递到御前亲批。

今年开春的雨水来势汹汹,泗水沿线府县恳请朝中拨款派人修缮河堤,淮水上游府县商议开堤引水,先泄洪解危,再巩固堤坝,既能把今年决堤的灾情降到最低,也能预防雨季末时的第二次汛情——各持己见,冲突不已。

这么一张折子在殿内传阅了一圈儿,诸荣暻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末了抬手点了点眉头皱得最高的温如玦,允他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温尚书憋了半天,连委婉都懒得委婉,直截了当地扔了仨字儿砸在地上——不同意。

温如玦视线稍稍偏向略微颔首的太子,继而迅速收回,出列沉声道,“淮水上游开堤泄洪,下游万余百姓怎么办?此时正值农忙时节,田地耕种、农畜民房,桩桩件件须得安置,泗水河道窄浅,河道淤泥涌出来,泗水水位暴涨,难道要留空城吗?牲畜带得走吗?百姓吃饭的耕地带得走吗?再闹瘟疫又该如何?”

工部李尚书斜睨着温如玦,先没搭话。且不论后来,单就照着如今这阴雨连绵的天气,淮水几处堤坝的修缮加固就是个相当大的工程,户部考虑百姓和款项在先,自然不会管他们这些实打实干活的人的死活。李有君清了清嗓子弄出点儿动静,见洪光皇帝颔首未拦,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这不是商量着先把人迁到别处去吗?留着人不动岂不也是等着洪水泛滥?”

温如玦明晃晃地冷哼了一声。

“迁到别处?李大人未免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吧?!”温如玦原本的反对之辞还飘在半空,这会儿索性怼着李有君厉色直言,就差拎着他的耳朵骂,“但凡因着天灾人祸背井离乡,百姓就成了无所依凭的流民、灾民。且不论他们愿不愿意舍弃房屋田地这些个安身立命的根本跑出去讨生存,李大人可曾想过,这万余百姓如何安置?朝廷如何拨款?安置途中的伤寒亡故如何论算?灾情过去之后呢?如何复原?无形之中又给国库增加了多少负担?又会积累多少民怨?”

这话砸在殿内无人敢接,国库支出赈灾款项年年次次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北线的乱局吃了不少国库存银,年初灾情尚不至无可转圜,迁移百姓这事儿若是促成,直接先支了一大部分无法避免的款项出去,如何填补还没影儿,夏秋两季会否再有变数也未知,洪光皇帝显然也不甚赞同迁动百姓的劳民伤财之举,虽未点明,却压了压手,示意梗着脖子噎在当场的李有君先退回昭王身后去。

懿德太子略一沉吟,拱手上前一步道,“启禀父皇,依儿臣看来,当务之急,修筑堤坝最是关键。泗水附近屯田军人数较少,淮水水道密集,人手显然不够——儿臣以为,不妨借调北营军队,尽快抢修堤坝,引渠分流蓄水,以免水患发展得无以控制。”

这提议轻飘飘的落地,殿中却霎时寂静。诸荣暻没表态,温如玦便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细细说了说赶修堤坝需要的钱款和预计的部署调度,始终缩在昭王殿下身后的工部侍郎徐清芳这才冒了个头儿——徐侍郎负责泗水淮水工事经验老道,听完温如玦的安排连连点头,补充了几处须得填补人手的细节,一幅甚是赞成的表情。

兵部姜阳却突然“啧”了一声,不甚满意。

诸荣暻仍是没说话。他垂耷着眉眼,拈着户部早便呈递到他案前的折子细细读了几遍,忽然抬头,视线兜了一圈儿,落在正在装聋装瞎的方辰和穆良身上,像是琢磨了一下谁说话能顺耳一点儿,顺势把话柄甩在方辰头顶,漫不经心地问道,“方将军觉得如何?”

诸荣暻话音一落,殿内数道视线便齐刷刷地戳在他身上,等着他亮明自己的身份立场。

方辰登时惊得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由衷地感慨起自家主帅这水深火热的处境来。

方将军哼哼唧唧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提这话茬。

这些个赈灾流民的事儿原来根本轮不到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大老粗插嘴置喙,但文臣武将看法不尽相同,方辰几乎是瞬间便留意到,太子殿下的提议有一处直戳皇帝的心坎儿——调用北营驻军的军队。

对于有意把握兵权的洪光皇帝而言,这件事太过敏感,诸荣暻回避不谈的态度也很明显。

方辰捧着这个烫手山芋咽不下扔不出,低着头眼睛滴溜溜乱转,余光正瞥见站在殿外的肃王,一咬牙,没直接作答,含糊委婉地阐明了一个事实,拱手道,“北境野狼卫消失月余,至今未确切找到踪迹。”

众人一愣,站在方辰身旁的穆良却是一惊,几乎瞬念间就明白过来,方辰这话意为何指。

诸荣暻耷拉着眼皮看着方辰眼神飞了半天,听他答话哼笑了一声,也没怪罪他答非所问含糊其辞,歪头吩咐了一句,尹银花当即颔首,唤肃王殿下进殿复命。

这会儿诸允爅倒是没磨蹭。

顾隐本打算瞧着皇帝的脸色见机行事,孰料肃王殿下正儿八经地想要当个棒槌,装模作样地要禀明毁容案的案情——诸荣暻自然没让他得逞,不管不顾地塞给他一个问题,“甭跟我装傻,站在殿外听了半天,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肃王一扬眉,想不卑不亢的继续装傻,“启禀父皇,儿臣没——”

诸荣暻至今没弄明白肃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朝堂纷乱是为何事,但他不想听这小子废话,直接亮了底,“你要是没见解,野狼卫的事儿就别想沾边儿。”

“……”诸允爅瞪着眼睛噎了半晌,话里话外地琢磨着诸荣暻给他放宽的边限,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上前半步直言不讳道,“北营是中都留守司向北最重要的防线,前阵子东宫刺客之事,想必与野狼卫脱不开干系。拓达如此来势汹汹,一旦北营调动小半数人马前往赈灾修堤,中都留守司北面防御当即减掉半数,极有可能让图谋不轨的敌军匪寇趁虚而入。对外倒不怕拓达有能耐闯破镇虎军的守卫,就怕不知数目的野狼卫,潜入腹地惹出祸乱。”

肃王这话说得几近中肯,诸荣暻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而看向太子,语气却不生硬苛责,只是半叹半怨地对着太子道,“你啊,为民心切并非坏事,可东宫刺客的事儿还没给朕查清楚,调动北营驻军……谈何轻松?”

被人部署来安排去的北营统帅至今一声没吭——穆良在北营有些年头,对于每年雨季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见怪不怪。泗水春季涨水夏季干旱的情况时有发生,泄洪修堤的做法各有千秋,但天灾无情,一旦今年雨水过剩洪水决堤呢?届时哪怕屯田军和北营驻军全数赶往赈灾人手都不够。但国库里就那么些粮草银票,赈灾一事断没有两手准备之说,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穆良始终在犹豫一件事——穆老将军在进京途中意外撞破得知,淮水上游府县四座大小不一的堤坝已经泄了一处。

最边缘的小堤坝前年因着偷工减料支撑不住,这般做法无可厚非,泄洪放水总比决堤造成灾害要小——然而即便事先贴了告示,尽可能的保住了下游的民宅,涨过河道的水还是漫了近百亩田地。情况虽不至于大动干戈的扔到台面上商谈惩戒,但灾情瞒了又瞒,家养的牲畜飘走的淹死的也有少半数,后续如何处置还未可知,若是上游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下游准保要出大乱子。

穆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给皇帝添这个堵。

然而穆老不知,这事儿方辰也跟肃王提过一句。

只不过方辰取道途经,也只是沿途看了个大概,没深究个中利害。诸允爅此时想起却忍不住蹙起眉,若有所思地觑了太子一眼——泗水附近的粮田大半与应天府息息相关,这事儿即便一瞒再瞒,瞒得过户部吗?倘若户部知情,太子为何也作瞒不报?

殿内一时各怀心思的寂静下来,良久,懿德太子忽然震袖上前,先高声长跪认罪,继而满目凄怆道,“灾民之祸迫在眉睫,上游州府已经未禀朝中泄了一道堤坝。如今泄洪安置和稳固河堤哪一样都不能再拖——”

太子拔直身子,迎着诸荣暻怒意冲头的表情咬了咬牙,沉声正色道,“父皇,若不调动驻军,难道要将泗水万顷良田弃之不顾,视万余人命如同草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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