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城楼之上,风雪如刀,割面而来。
风中裹挟已非纯粹的寒意,而是一种温热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无孔不入,钻入甲胄的缝隙,钻入兵卒的鼻腔,仿佛要将这人间最后的绝望,死死地钉进每一个人的魂魄里。
守城将军魏昂,这位半生戎马的铁血汉子,此刻高举起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
就在此时,就在那震天的杀声与风雪的呼啸即将攀至顶点的刹那,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像是一位久别的故人,在暮色四合的庭院里,轻声唤着你的乳名。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声音,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至高无上的律令,无视了战场上所有震耳欲聋的喧嚣,无视了金铁交鸣的刺耳,无视了濒死者的哀嚎,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拉伸,变得粘稠而缓慢。
无论是城头之上,那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守军,还是城墙之下,那些状若疯魔、疯狂冲杀的鞑子,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违背常理的凝滞。
众人循着那声音的源头,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那饱经风霜、布满刀痕箭孔的城墙垛口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道光华缥缈的虚幻人影。
来者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温润如玉,眉眼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仿佛看尽了千载春秋的温和倦意。
身影并非走上城头,更非跃上城头,便像是亘古以来便站在那里,又像是从这漫天风雪之中刚刚凝聚而成的一缕孤魂,一个不属于这方天地的、完美的瑕疵。
“仙……仙人……”魏昂高举的长剑,在这一刻重若千钧,僵在了半空。
被风霜刻画得如同钢铁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凡人才有的、混杂着极致敬畏与茫然的惊愕。
魏昂戎马一生,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嘴唇翕动,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颤声问道,“敢问……可是仙人驾临?”
对于这名凡间将军的问询,青衫身影恍若未闻。
虚幻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厚重的城墙,望向城中那个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角落,在那里,一个卑微而又伟大的生命,正在痛苦的极致中,挣扎着降临。
头颅缓缓抬起,望向那一片片自铅灰色天幕中飘落的雪花,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追忆与温柔,仿佛透过这风雪,看到了另一场雪,看到了另一个人。
口中旁若无人地低声喃喃,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吹散,却又清晰地传入了城下张夫子的耳中。
“她素来……是喜欢梅花的。也罢,就当为这一世,赠上一份送别礼了。”
城下,那名脸带刀疤的独眼鞑子首领,自然也看到了这匪夷所思的仙家气象。
首领身为武人,一身气血与杀气在此刻正值巅峰,胸中那股悍勇之气,非但没有被这神异景象所慑,反而被激起了更加狂暴的凶性。
在那首领看来,这些中原的方士仙人,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论及沙场搏杀,未必就比手中那柄斩下过上百颗头颅的弯刀更利。
“装神弄鬼!”
独眼将领不惊反笑,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狰狞地挥舞着弯刀,发出了一道更加歇斯底里的命令,“冲!给老子冲上去!将那小白脸连同城楼上的守军,一并剁碎了喂狗!”
闻言,米月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轻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俯瞰沧海桑田的淡漠。
青衫身影自城头一步跨出。
那并非跃下,也非坠落,身形轻飘飘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柳絮,不带丝毫烟火气地,缓缓落向那片已被血水与烂泥浸透的修罗场。
就那样悬停在两军阵前,衣袂在风雪中微微拂动,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尸山血海,而是自家的庭院。
那身影缓缓抬起手,开始念诵。
念诵的,正是那本名为《昙花》的古册上的文字。
“天、地、玄、黄……”
每一个字自口中念出,便在空中化作一个凝实的、流淌着淡金色光辉的古朴楷书。那字迹悬停于空,神圣庄严,仿佛并非由人念出,而是这方天地的至理,借由一道身影,第一次向世人显现其真容。
紧接着,那金色的楷书,在绽放出极致的光华后,轰然散开。
并非消散,而是解构。
化作千万道笔画。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皆是无上剑气。
剑气纵横,瞬间充斥了整个人间。
那剑气并不如何霸道凌厉,没有发出任何呼啸之声,也没有带起一丝一毫的劲风。只是安静地掠过战场,像是暮春时节最温柔的风,拂过柳梢;又像是最无情的刀,划过豆腐。
那温柔,是死亡的温柔。
那安静,是寂灭的安静。
不过呼吸之间,那五千名气势汹汹、如同自地狱涌出的鞑靼铁骑,连同胯下那些以耐力与凶悍着称的战马,尽数被那看似柔和的笔画剑气斩为了齑粉。
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没有发出一声悲鸣,甚至没有金铁被斩断的刺耳声响。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精良的甲胄,锋利的弯刀,还是鲜活的血肉,都在这片温柔的剑雨中,被悄无声息地抹去,化作漫天飞扬的血雾与尘埃。那浓郁的血雾,甚至来不及扩散,便被那无处不在的笔画剑气再次分解,重归于虚无。
城楼之上的魏昂与麾下三千兵卒,全都呆立当场,如同三千尊石化的雕塑。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曾让人感到无尽绝望的黑色潮水,就这样,在一种近乎于文艺的、不可思议的优雅姿态中,被彻底抹除。
那不是战争,不是屠杀,那是神明在擦拭一幅画卷上,不小心滴落的污点。
当最后一个字自口中念出,化作最后一缕、也是最璀璨的一缕剑气,如同一只优雅的蝴蝶,轻柔地、精准地穿透那名独眼鞑子首领圆睁的眉心时,肆虐于天地间的万千剑气,骤然消散。
就连那下了整整一日的漫天大雪,也为之一停。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也就在此刻,就在这片万籁俱寂的天地之间,一声嘹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冲破了死亡的阴霾,带着无尽的生机与希望,清晰地传入了米月的耳中。
“哇——”
米月那张温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那虚幻的身影,开始如青烟般缓缓消散,先是双脚,再是身躯,最后是那张含笑的脸庞,最终彻底消融在了这片寂静的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停歇了片刻的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雪花更大,更密,似乎要用尽全力,为人间重新覆上一层洁白无瑕的银妆。
那被鲜血渗透的积雪,在空旷死寂的战场上,晕染开一片又一片的暗红。那红色在纯白的雪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异,也格外醒目。
远远望去,宛如一株株在酷寒之中,用生命与鲜血为代价,傲然绽放的,雪中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