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四道人影穿过内达长廊。
再长廊往西，是一片见不到头的荒原。
碎石子在起伏不定的荒原上下翻飞，滚下一座土坡，坠进沙海。
莉莉安看着从脚底溜走的细沙，有些疑惑：“不是说赛提人住在森林里吗？”
这四个花了五天从东部森林赶到西部荒原的人，便是莉莉安与另外三个赛提人。
法师这职业最有意义的地方就在于交通效率，尤其在这种原始落后还慢节奏的世界里。
按正常情况，五天还不够贵族洗个马车。
“劳克雷斯森林在更往西的地方……每个部落的规矩不一样，我们玫瑰五月才会住进森林，平时住在荒原。”苏铃在边上说。
两人用的都是赛提语。
赶了五天路，莉莉安也没闲着，跟塞姆学了赛提语。
老师只有一个，她没好意思挑剔这人的教学水平和质量。所幸索特语和赛提语有联系，而她索特语等级不差，系统给了她一个触类旁通的高速包，让她艰难地解决了这一语言障碍。
这种时候，她就很怀念小游戏。
“你觉得很奇怪吗。”苏铃见莉莉安不答，又凑在她旁边说。
奇怪……
莉莉安说了句“没有”，视线扫过荒原，在浓云挤攘的天际停顿了三秒。
这地方……就是梦境里那个女人死去的地方。
被赛提人杀死的女人，诅咒了谢罗姆·汀恩的女人。
“你不再说点什么感言么？你就要死了呀。”
查特接受了莉莉安的法术治疗，加上自我恢复速度良好，整个人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人一没事，苏铃就开始找莉莉安的茬，几次被莉莉安以再让查特受个伤为威胁吓退，后来大概是料定了她不会那么做，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句话，似乎是这两天来第五次问她了。
莉莉安沉默了半晌：“你为什么那么执着这个。”
“诶，因为想帮你实现愿望嘛。”苏铃眨着眼，露出几分认真，“我们有个传统，会尽力完成朋友临死前的愿望。”
莉莉安：“……”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把我当朋友？
“……王说过，只有承受过剧烈诅咒带来的痛苦，才能达成真正的和平。”答案却来自沉声开口的查特。
可这答案并不能令人满意。
莉莉安回过神：“所以，其实你们也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呀……那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嘛。王是我们部落里，甚至所有赛提人部落里最后一个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现在还活着的人。哪怕如此，他从十年前开始就卧病在床，言语困难了。”苏铃说，“我们只能通过简单的交流，想办法完成他的心愿。”
“和雷特伯爵的合作是他决定的？”莉莉安又问。
“对，”苏铃点头，“他说，这是我们可以重新将继承者带回来的最后一次机会。”
带回来确实是带回来了。
……虽然过程和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
“上次在格伦，你对我做了什么。”
提起这个，苏铃歪了歪脑袋：“唤醒诅咒的蛇铃嘛，所有诅咒都能用的。”
莉莉安点了点头。
……
他们的脚程很快，借着风越过几个高坡，就能看到那座被巨狼守护的部落。
“你感受过诅咒的力量。”莉莉安正准备往下走，查特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他的语气少了轻蔑，却仍是冷淡。
——像是警告，也像提醒。
莉莉安眨了眨眼。
诅咒的威力确实很大，不仅限制了她使用魔雷，也让她无法攻击赛提人。
但是……
她又朝这几人身上看了几眼。
看不到系统的警告。
……这些人已经不再是自己不可攻击的对象了。
自己身上的诅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
走下高坡，靠近那座被简单围起来的部落，莉莉安才发现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一个身着着白色长袍的老人，身上坠着繁重的银首饰，手里捏着一根木法杖。
“奶奶。”苏铃最快反应过来，小跑过去。
老人朝她点了点头，握了握她的手。
没多说什么，她扭过头，看向莉莉安。
被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莉莉安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魔剑法师的继承人？”没多等待，老人开口的声音沙哑尖锐，直指心底。
莉莉安也不迟疑，点了点头。
“王，已经要踏上最后一程了……所幸，他能等到你。”老人的前半句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怔，苏铃更是吃惊地捂上了嘴，然而，她又平静地继续，“跟我来。”
莉莉安只能默默地跟了上去。
赛提人的部落很简单，处处是古老而原始的部落纹饰，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注意着她的当地人。
她无暇多顾，只一味跟着，直到面前的老人幽幽开口：“你是第二个来到这里的索特族女人。”
莉莉安一怔。
前一个是……
“上一个来到这里的，是汀恩家族的人。”
莉莉安没有来得及问，因为已经到地方了。
部落很小，从最北到最南，只需要不到十分钟。
而目的地，是部落后面的一座祭坛。
木柱挂着印了图腾的长旗，围了一周，中央立着一座十字架。
莉莉安认得这里，梦境里的那个女人，就被缚在这样的十字架上。
种种细节的吻合，已经叫她那些猜测愈发清晰了。
这里不止有十字架。
不近不远的地方站了一个人，他披着宽大的袍子，佝偻着背，如一尊年代久远的雕像，古老而遥远。
……
……
摆渡人的船划了很久。
小舟在浓郁海雾中前行，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直到……浓雾的尽头出现了一点黑色的轮廓。
乍一看仿佛海上的幻象，可它却随着时间，越来越近。
披着黑斗篷的人知道——到了。
白色岛屿的轮廓渐渐清晰，还没近岸就能看到白亮的光树带出的柔光笼罩整座岛屿，如梦似幻。
再近一些，身着白袍的人立在树下，岸边，都在望向这边。
他们都有一副绝美的容貌，柔美的五官，浅色的眸子能一眼将人看透一般，尖长的耳朵异于人类……
精灵。
传说，精灵王隆瑞戴恩带着族人永远离开了艾伦大陆，到达海外的岛屿，是名为舒温·绿叶岛。
也是最后一块，精灵地。
小舟靠岸，披着黑斗篷的人走下船，便看到一只递到眼前的手。
他顺着那只雪白纤细的手向上看，对上了女精灵的视线，她面无表情，声音如歌：“混血者，你带着希兰维亚最后一人的血，也是汀恩家族的继承者——那么，你是为了重返故乡，还是另有目的？”
亚修缓缓揭开兜帽，同样没有表情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白亮的光。
“我想来完成一个人的心愿。”
……
……
莉莉安看着那佝偻着背的身影，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赛提人的凯勒王了。
“索特人，或者凯特人？”声音虽然苍老，却仍如洪钟般有力，凯勒王说完，扭过了头，露出一张皱纹横布的脸。
“差不多。”莉莉安摸了摸鼻子，自己这血缘的问题太复杂，没法解释。
可重点显然在这。
这个赛提人王所知道的东西，也过多了点。
“赛提人有一种说法，人越临近死亡，就越容易在梦里看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凯勒王缓缓道，“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离死亡很近。”
莉莉安：“……”这句话还真挺深刻的。
“你不是汀恩王室的人，只是阴差阳错的继承者。”那边又淡淡道，“但你即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命运选择的就是你——”
最后，他说：“长话短说吧，你猜到了什么，又想知道什么。”
“诅咒谢罗姆·汀恩的人，是叫做柯特莎·汀恩的女人……她才是内达长廊的建造者。”莉莉安张了张嘴，开口却觉得自己的描述干巴巴的。
因为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同为汀恩家族，那个女人要诅咒魔剑法师。
“小姑娘，你们索特人管烈原王占领赫波亚平原叫烈原复仇——从烈原复仇开始，汀恩王国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占领。”凯勒王淡声说起两族的历史，“汀恩家族，就是那个时候分裂的。”
有一部分人逃走了，剩下的一部分，留在帝都，建造地下城，苦苦挣扎。
“但是，拯救王国的人，并不是一直坚持的那一个汀恩家族。”
……
……
“老师，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之前的汀恩家族，都去哪里了。”
汀恩王国，特洛奥捏着一本家族史，抬着头问坐在一旁摆弄着花盆的拉文·科特。
拉文戳着花叶的指尖一顿，抿唇笑了笑：“你的书里没有么。”
“说是在谢罗姆·汀恩死后就继续管理国家了，但好像太简单了。”
“当然简单，”拉文轻笑了一声，“比起一位将王国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传奇法师，那些在王国里苟延残喘的家族成员，有什么可说的呢。”
特洛奥皱了皱眉：“是吗。”
可又没有多问。
一段时间过去，拉文终于摆弄完这盆花，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一抬头，特洛奥已经抱着那本书睡着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了小殿下一会儿，才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翻开。
赛提人侵占平原时期，汀恩家族的历史十分模糊，模糊得只记载了国王的名字。
而那名叫做柯特莎·汀恩，甚至没能在上面留下姓名。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才捏着书，开口时的声音淡得像微风：“因为力量悬殊，留守在帝都的汀恩家族忍气吞声……经历着跌落底层的痛苦，却尽力唤醒绝望的子民，想要给子民带去希望……”
那是一段遥远陈旧又泛黄得记忆，尝起来无比酸涩。
弱势的，几乎失去一切的，留在王国里的汀恩家族，坚信着仍然能带领人民解放被占领的王国，让他们重见希望。
一直一直。
“但那位突然降临的人，自称拥有汀恩家族的血统，他只相信破坏的力量，将另一支当作脚下的泥土，或者被魔雷斩碎的尘埃。”
“但他，仅仅只是一出现，便换取了热烈的追寻。”
“愤怒的国王拒绝让位，于是，被拥护那位破坏者的依附者谋杀。”
“人们高呼着谢罗姆·汀恩的名字，把他称作希望和光，他们追寻着强者的脚步，放弃了曾经领导过他们的，哪怕失去一切也要救他们的……真正的王。”
“不断努力着为子民带来希望的人，终于被他的子民所抛弃。”
拉文缓慢地抬头，看着金色的阳光落入宽敞的房间，将房间照得透亮。
……
……
“后来呢？”莉莉安皱了皱眉，追问。
凯勒王顿了顿，看向那座十字架，幽幽道：“我不可能让谢罗姆·汀恩真的摧毁一切……我抓住了柯特莎·汀恩，以她为筹码，让他用和平协议交换。”
莉莉安也看向那座十字架。
莫名的，她想起了梦境中的头发垂散的女人，心头一跳。
“谢罗姆如约而来。但我们的谈话没有结果……他认为只有毁灭其中的一族，战争才会永远停歇，于是我以那个女人的死要挟他。”
“但是……”老人幽幽道，“最后他亲自动手，杀了那个女人。”
莉莉安愣住，她猛地抬头，像是看到了临死前痛苦绝望的女人。
所以……
她诅咒魔剑法师，诅咒拥护他的所有人，诅咒背弃他们的子民。
同时，谁也没想到，那一支汀恩家族中还有人活了下来。
他们继承了仇恨，改以复仇为姓氏，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将曾经守护和深爱的王国拖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