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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没有听他的话……你为那些人手制的骨雕作品,我们有幸见过。”

简不听看向格桑德吉,似乎想听他继续讲之后的故事,却见他遥遥望着不远前方的天葬台,缓缓开口道:“天葬……要开始了。”

简不听三人随即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果然,那几位喇嘛已经诵完了经,退散开了,只剩下三位天葬师拿着工具走上了天葬台。

只见他们将四位信众的衣服缓缓脱掉,一同放到了圆台中央的位置,而信众们的躯体都被他们摆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趴伏的姿势。

不知是不是提前有人为他们剪过头发,所有信众都是短短的寸头,看起来干净利落。

四人统一赤条条的趴在那儿,除却体态不一、肤色相别外,似乎根本就没什么不一样,他们的生平或辉煌或落魄,似乎也根本不重要了。

可如今,他们都走向了同一个归途——成为了为鹰鹫果腹的腐肉。

高矮胖瘦,于秃鹫而言,不过是多食一口少食一口的区别罢了;俊秀美丑,于它们而言也根本无关痛痒;至于高官还是愚民、富裕还是穷苦,于它们口中,味道都是同样的美味可口,并无什么不同……

那些人们生前苦苦追求的东西,并没有呈现在他们的肉身上;那些追求、爱恨、痛苦和遗憾,似乎都随着他们灵魂的离去而彻底不在了。

只剩下了那些腐肉而已。

随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刺鼻腐尸味混着古怪的陈旧潮湿的异味散发出来,漫天鹰鹫也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

周围的喇嘛们和村民们为了协助天葬的应有程序能够顺利进行,一同帮着驱赶它们,天葬师也手脚麻利的手起刀落,在尸体的背面划出了几道刀口。

而后,天葬师、喇嘛、村民们便一同退到了天葬台的边缘处,没有了人为干预,鹰鹫们便纷纷俯冲而下,聚拢在那四具腐尸身上贪婪而急迫得啄食着。

随着仪式的进行,古怪腥臭的味道愈发浓郁,简不听忍不住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侧目看了看同样表情古怪的傅珩之和谷久瑄,她不禁庆幸起了自己这一行人的明智,幸好出门前没能吃早餐,否则兴许会影响人家的仪式。

可兴许是天地实在太大了,也兴许是她的鼻子已经适应了那种味道,没多久,她连异味儿都闻不到了。

若非是他们对趴在那被分食得究竟是何物心知肚明,若是寻常人看到那个片段,怕是根本想不到这些个人围观的是自己同类尸身被鹰鹫分食的场景。

恍惚间,简不听突然感觉,自己并非是如当下这般伫立在天地之间围观着这一盛况,反倒是也如那四名信众那般,将自己还于自然,趴伏在那土地上似的。

她似乎清晰的感受到了尖锐的喙啄食着自己的血肉和筋骨,却麻木的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和畏惧,反倒心头升腾起了一丝期待和一丝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她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为何这些信众们能够平和庄重的看待天葬这场仪式,甚至对生活的苦难报以歌颂崇敬的态度,即便再大的困难也不曾撼动他们对生的希望和未来的期待。

言语上的道理远远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来的震撼,她与那些秃鹫近在咫尺,言谈间似乎能嗅到秃鹫们呼扇的翅膀羽毛上所带着的腥气。

天葬台上腐肉四溅,她亲眼看着距离她不远处的那个妇人被碎肉溅脏了裤管,甚至亲眼看到了鹰喙刺入皮肉衔起肉块的画面。

分明是分外血腥的画面,可在场无论男女老少,即便是稚童也不曾露出半点恐惧和害怕。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平静或震撼、或向往或庄严的神情,仿佛面前的鹰鹫盛宴,便是那条被人千呼万盼的通天之路似的。

简不听似乎感受到了信仰的魅力。

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可信仰却能让人忤逆自己的本性,正视并接纳死亡的存在。

因为人生总有终点,无论是苦难还是顺遂,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相比于生命终结后,灵魂的不朽和永恒,生前那数十年就像是皮肤上的一颗小痣,细看看似显眼,可宏观角度来看显然是极为微不足道的。

这似乎就是高原的天地与平原截然不同的游戏规则。

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让乌斯人身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智慧和温柔、极低的物欲和极高的精神追求,以至于这块土地似乎给人一种,就连这乌斯的鹰鹫爪子也并非是凌厉可怖的错觉似的。

思忖间,很快,村民和喇嘛们再度将秃鹫驱赶开,天葬师也再度回到了四名信众的尸身旁边。

原本趋于完整的尸身如今已经被啄食得血肉模糊了,甚至隔着老远都能想象到,那人形的躯体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腥臭,破开皮肤的骨肉黏连着筋络,画面骇人的同时又带了一丝仁慈的残忍,早已没有了他们原本的模样。

或者说,他们的形态开始愈发的趋于一致。

只见那天葬师们开始动起手来,动作果断而干脆,麻利的就像是杀猪匠在肉摊前分离猪肉似的,将那被蚕食的缺口彻底斩下,使之块块分离。

肢解后的肢体被纷纷放在了不远处的黑褐色的圆形木桩上,原来那竟是鹰鹫们所谓的“餐盘”。

简不听不禁有些感慨,难怪它们是那般色泽,也不知历朝历代以来,它们曾经托举过多少次鹰鹫们的饱餐。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似乎在脑海里过电影般略过了这天葬台上数十、甚至数百年的光阴。

洛桑的断肢混迹于那其他三名信众的肢体之间,此时早已分不清彼此,纷纷都成了砧板上的腐肉。

就好像他们这一生,最终的区别便是上山那一小截路上、被人带上山的行路方式似的。

自那以后,他们便开始站在同一平台上承受着同样的对待。

没有人再追究他们的生平是善是恶,没有人再凝视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那些残肢断臂混在一起,接受着秃鹫们的品尝和掠夺。

或许,这对他们来说,便是这一生当中,最为“公平”的时间了。

青年时的洛桑,只有在列车上的那短暂时光才能感受到的平等,终于在今日终于达成了持久的永恒。

很快,又到了第三个阶段。

天葬师们将被秃鹫们扯的到处都是的骨肉再次收集到了一起,放到了那一个个木桩上头,随即用工具将那些对于秃鹫而言过于庞大的骨头锤碎成泥,让它们更方便秃鹫入口。

最后,一个天葬师将其中一颗头颅的头盖骨用锯子锯了下来。

“那是嘎巴拉。”格桑德吉视线循着那颗头盖骨的顶骨望去,缓缓说道,“那是藏佛的一种法器,有些家属们也会将它当做祭祀的物品进行供奉……这是他的愿望。”

随后,他们便看到那还沾染着污浊和血块的头盖骨,被那位天葬师交给了在最前排观礼的那位妇人。

从简不听的角度,隐隐能看出那妇人似乎六十上下的模样,并不像是个乌斯人,穿着打扮极为考究,似乎更像是个身份不凡的北方贵妇。

可她双手捧过嘎巴拉时的模样,显然并非像是一个普通的外来者,也并不像是什么骨制品收藏家。

不知为何,简不听瞧着那张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何处见过这人似的,可是这个年纪还如此气质卓绝之人,若是有过交集,她万不可能会就这么忘了的。

突然,她脑中仿佛灵光一闪,随即她缓缓开口问:“她是卓玛?”

格桑德吉点了点头,道:“没错,她便是卓玛。”

闲谈间,最后一个阶段的天葬就此开始了。

天葬师们将剩下的碎肉和人体组织一起收纳了起来,用小推车带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房子里。

“那里头,有一架全自动碎肉机,剩下的那些会被天葬师们混合青稞和酥油,做成肉糜,继续喂食它们,直到被吃的一干二净,秃鹫自行散开为止。”格桑德吉淡淡的说着颇为骇人的话,那平静诡异的语气愣是莫名让简不听三人身上汗毛倒竖了起来。

正如他所言,最后整个天葬结束的时候,天葬台上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干净的一丝碎肉都找不到了,秃鹫也一哄而散,就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而家属们的任务似乎还没有完,一群人又带着行囊结伴继续朝着山尖上的焚化炉处走去。

格桑德吉却是没有跟随他们一同去,而是带着简不听三人去了不远处的一处断崖。

“每次看完天葬仪式之后,我都会来这儿待一会儿,每次这个时间点,这里的光线都会将远处那连绵的高山衬得格外漂亮。”

时间恍若漫长,可实际上,也不过才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而此时,清晨的阳光遍布在了干净的天幕上,将远处的重峦叠嶂染成了带着暖意的色泽,竟让他们恍惚察觉,原来今日竟是个温暖且天色极美的晴天。

不知是否是被秃鹫的翅膀遮蔽了感官,这本该早就发现的事却让他们到了现在才真正的发现。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谷久瑄按捺不住开了口,仿佛被浓墨渲染过的眉尾微微轻挑着,语气中带了些不屑遮掩的质疑,“或者说,她当真有什么需要让你交给我带回去的东西么?”

这个问题似乎埋在了他们三人每个人的心中似的,可恍惚间,他们似乎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想让我转交给各位的,我已经交给你们了,至于你们每个人得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格桑德吉的眸子直直的眺望着光的方向,原本黝黑的瞳仁儿在光照下变成了深邃的褐色,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似的,“那就只能问你们自己了……”

“死亡并非如我以往所想的那般,是个彻头彻尾的灾难,甚至对很多人来说,死亡是幸福和永恒的开端,人生重要的从不是生命的长短,而是生命的高度和极限……”简不听眉心微蹙,似乎眼前的美景都无法入她的眼似的。

“人生最有意义的不是浑浑噩噩活了多久,而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实现无限的可能,在短暂的生命后留下永久的价值……”

她只觉得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雾,有些东西她似乎看得半知半解,她总觉得自己所思所想似乎不止如此,可却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她潜意识里觉得,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而就在这时,青年张扬而干脆的吐出了两个字:“放屁!”

简不听闻言一怔,侧目朝着谷久瑄看去,随即不约而同的跟同样满脸惊愕的傅珩之一起看到了谷久瑄脸上那个硕大的白眼。

顿时,简不听心头的焦虑和伤感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不禁觉得这煞风景的家伙好气又好笑。

“为什么就得短命鬼有生命的高度,长寿的人就不行了?阿姐这分明是想让这群秃驴给我们洗脑,你这个棒槌,怎么还真信?”谷久瑄半点儿没受影响不说,竟然还当着格桑德吉的面把人家当地的宗教信仰贬低的一文不值。

简不听:也不知道谁是棒槌!

“人的确有选择自己的生命是否终结的权利,可是却并非只有选择死亡这一条路的权利!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可总不能因为知道总有一天会死,就放弃当下活着的权利吧?”

“那些向往死亡的人,想结束的从来就不是生命,而是痛苦,若是生而顺遂幸福,怎么会有人真的甘愿奔赴死亡?”谷久瑄似乎有些不满简婷婷的安排,也似乎懂了她的用意,气的眼眶都红了,“死亡分明是解决痛苦最无可奈何的方式,哪有什么值得被人歌颂的?”

简不听心头不禁感叹:这家伙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随后,她忍不住仔细盯着格桑德吉的神色,生怕这家伙一个上头伸手把那糟心玩意儿顺着断崖推下去见阎王。

却没想到,格桑德吉闻言却“噗呲”一声笑出了声,那张黝黑清俊的脸上因为那难得放肆的笑容绽开了一朵璀璨的花儿似的,雪白的八颗牙齿似乎亮的能反光似的。

这忍俊不禁的笑声,惹得原本在沉思的傅珩之也侧目看向了他。

“其实我也这么想。”格桑德吉语气似乎有些愉悦,“信仰向来是相信者深信不疑,不信者肆无忌惮,我不信那劳什子天堂,只想求个今生,求个现在。”

所以,当那些人用洛桑的命威胁他的时候,他依照自己的心意妥协了。

即便他深知,自己的妥协换来的不过是洛桑有限的时光。

他与洛桑不一样,可某些方面却又是一样的,他们都选择了在明知自己的抉择不对的时候,佯作不知,而后一错再错。

可他错的心甘情愿。

毕竟,他本就并非是个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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