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员实则谈不上什么“廉洁”,乱世之中能够挣扎求活且学识渊博,皆家中富庶,要么世家、要么寒门,这些人自幼锦衣玉食、奢靡享受,成为官员之后又怎能生活朴素、清廉如水?
似刘洎这般并未使用手中权力为亲朋故旧、家中子弟谋求高官显爵,已然是极其稀少,当得起一句“公正廉明”之赞誉,所以李承乾乐意给他一个体面。
对于皇帝来说,臣子们贪一些、占一些、利用职权给自己谋求一些利益,这并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卖官鬻爵、吃拿卡要,一般都可以忍受。
只要别破坏规矩。
大唐立国已久,阶层已经逐渐稳固,上上下下自有一套明里暗里持续运转之规则,无所谓好与坏,只要是所有人默认之下且予以遵守。
因为皇帝才是这一套规则的最大受益者,谁破坏规则,谁便是奸佞。
若是忽然蹦出一个“刚正不阿”“清廉如水”的异类,没有人会喜欢。但无论是谁也不能指斥“刚正廉洁”为错,所以便会将其高高供起,名誉加身、褒奖不断,以为模范,让天下人看看这朝堂之上仍有好官……
待到刘洎退去,已至午时,李承乾腹中饥饿,遂安排内侍传膳。
膳食未至,王德求见。
王德得到召见快步进入御书房,至御前躬身施礼:“启禀陛下,老奴有事启奏。”
李承乾微微颔首:“可是有何要事?”
王德略微踟蹰,道:“非是军国大事,但也算是要事。”
“哦?说来听听。”
“喏!今日辰时,巴陵公主入宫求见皇后,于立政殿交谈,为柴令武谋求封国官职……”
仔仔细细将皇后苏氏、巴陵公主以及晋阳公主之间的谈话复述一遍。
末了,补充道:“原本此事无关紧要,但陛下之前叮嘱末将,凡有关太尉与晋阳公主之间的接触务必上报,此番两人虽未见面却书信往来,末将也不知是否合适,遂请陛下定夺。”
不知为何,却并未提及晋阳公主对巴陵公主提起的要求……
王德身为内侍总管,负有检查内宫之责,皇宫大内一应风吹草动皆在其监察范围之内。
李承乾叹口气,摆摆手:“他们姐夫小姨子的素来亲近,朕要防着他们私底下见面之时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行径,却又岂能彻底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往后似此等书信往来,你也不必在意,只防范两人私下见面即可。”
“喏。”
李承乾复又浮现恼怒之色:“柴氏兄弟当真不知进退!朕顾念姑母之情分赦免其谋逆大罪,甚至柴哲威偷偷摸摸跑回长安都故意视如不见、置若罔闻,只想着若能老老实实,朕也不妨给他们一个体面。却不想这两人不知悔改,居然谋求封国官职,简直混帐至极!”
骂了一通,抱怨道:“皇后也是个爱管闲事的,巴陵入宫求请直接拒绝便是,何必给出主意?”
不得不说,皇后给巴陵公主出的这个主意的确高明。
晋阳很小的时候便喜欢黏着房俊,姊妹十八、九个,驸马也有十四、五,唯独对房俊称呼为“姐夫”,余者要么不假言辞、冷淡相对,要么直呼官职、不屑一顾。
而房俊对待晋阳也堪称宠溺,只看多年来不惜花费巨资从华亭镇将东海的鱼虾海鲜沿着长安、运河运入长安供晋阳享用,便可见一斑。
他这个皇帝都不敢享受此等奢靡,否则必然被御史弹劾,骂上一句奢靡无度、昏聩无道……
所以只需晋阳在房俊面前撒个娇,无论何等要求,房俊基本都不会拒绝。
而房俊在自己面前提及给柴令武谋求一个封国官职,自己即便想拒绝也不可能。
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以往亲密无间的关系出现若有若无的裂痕,双方都极力予以修补,说话、办事之时首要考虑对方的感受,以免引起误会。
所以皇后让晋阳出面的这个主意,很是高明,直接击中他的要害……
不过又起疑惑:“巴陵为何不直接相求房俊?”
以他两人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只需巴陵开口,房俊怎好意思拒绝?
又何必拐着弯去求皇后?
王德摇头:“老奴不知。”
他负责监察皇宫大内,但出了皇宫却两眼一抹黑,那是“百骑司”的监察范围,他若僭越,那可是死罪……
“让人将李君羡叫来!”
但李承乾旋即改口:“将‘百骑司’对谯国公府这两日的监察汇总取来即可,朕要过目。”
“喏。”
王德转身匆匆离去。
未几,捧着一本卷宗快步返回,铺展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起身站在御案之前信手翻阅,卷宗之上文字不多,但言简意赅,很是详尽。
见到其中记叙柴令武央求巴陵公主去房俊之处谋求官职的文字,顿时大怒,拍了一下御案,骂道:“这混账东西!姑母女中豪杰、不让须眉,姑父亦是世家子弟、温文儒雅,怎地生出这样毫无血性之懦夫?”
一时间怒其不争。
区区一个封国的官职,李承乾自然不在乎,对于柴氏兄弟以往犯下的错误他也不是不能原谅,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罢了,是死是活何必在意?
所需考虑的无非是姑母平阳昭公主在他幼小之时的维护之情,如此而已。
倒也能理解巴陵公主为何这般恣无忌惮了。
遇上这么一个没卵子的废物,女人做些出格的事情倒也情理之中……
“行了,别理会这个混账,等太尉对朕说起此事的时候便给他一个面子,让柴令武去往封国任职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顿了一顿,想起柴哲威,愈发恼火:“总管带着御医亲自去一趟都亭驿给柴哲威诊治,若是有病则罢,若是无病便警告他赶紧离京前往瀚海,否则若被御史弹劾,谁也救不了他!”
别人是“卖妻求荣”,柴哲威则是“卖弟妹求荣”,其龌蹉、可耻之处,很不能将其扒皮抽筋、五马分尸!
“喏!”
王德领命,见陛下再无吩咐,遂转身退去。
李承乾走到御案之后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心绪翻涌。
按理说,皇后明知晋阳对房俊之心意,不应该让晋阳出面去办这件事。
皇后之尊、总理后宫,为帮助巴陵公主直接出面向房俊表达意愿,这是情理之中,而通过晋阳去联络房俊,反倒更像是在“避嫌”。
为何“避嫌”?
自然是市井之间那些个有关于皇后与房俊的流言蜚语。
可皇后如此做法却好似心虚一般,看似“避嫌”,实则“嫌疑”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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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盔甲鲜明、军容严整的禁卫骑兵直冲入都亭驿内,使得驿馆内官吏、驿卒、商贾尽皆变色,慌张躲避一阵鸡飞狗跳,纷纷惊疑不定,难道是驿馆之内某人犯了大罪?
王德从马背上跳下来,整理一下衣冠,示意卑躬屈膝陪着笑脸走到近前的驿将:“柴哲威所居何处?”
驿将知道这是内侍总管、陛下身边的红人,正欲说话,王德已经摆摆手:“前边带路便是。”
“喏。”
驿将不敢多言,赶紧侧着身子前头引路,转过几处房舍来到一处僻静院落之前:“总管请看,柴哲威便居于此间,自瀚海归来之后并不曾更换居处。”
王德左右看一眼,摆摆手:“都退出去吧,此乃皇家之家事,看到了、听到了,对尔等来说非但全无益处,且有可能惹祸上身。”
驿将呆了一呆,马上醒悟:“卑职告退!”
不仅是他,原本围拢过来准备看热闹的人群听闻这一句警告,“呼啦”一下作鸟兽散,眨眼不见了踪影。
在大唐,皇宫大内尚且无秘密可言,更何况是宗亲国戚?
柴哲威当初谋逆之事人尽皆知,只是陛下宽厚不予追究,仅发配瀚海充军了事,甚至将爵位、家业赐予柴令武,如此殊恩、旷世罕有。之后柴哲威以治病之名义返京居于都亭驿,久久不肯离去,宫里也唯有旨意降下予以驱离,很多人便传扬是巴陵公主入宫哭求,陛下网开一面……
但谋逆到底是十恶之首,柴哲威又无旨擅自返京、恋栈不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受雷霆打击。
到那时谁敢沾边,受其拖累被雷霆击成齑粉,哭都没地儿……
王德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柴哲威迟迟不出来迎接,眉毛蹙起,向左右以眼神示意。
一旁禁军便冲上前两步,一脚将房门踹开。
只是用力过猛,那扇房门倒飞着飞入屋内,“咣”的一声闷响……
那禁军很是尴尬,垂着头讪讪退在一旁。
王德迈步走入屋内。
屋内光线昏暗,王德微微眯眼,左右扫视一圈未发现柴哲威之踪迹,心里略有奇怪,此人莫不是得了风声提前躲藏起来?
之前那个禁军大步上前,一脚将墙角处一张桌案踢翻,俯身将躲在桌案的一人手提着走过来,放在王德面前。
正是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柴哲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