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话的女孩子入戏很深,出戏却也极快。
带完这话之后,便拿起面前案几上的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说了这么久的话,口都干了呢!
对面的老大夫听罢她带的话却是面色复杂,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跳出笼的鸟确实不简单,是神鸟啊!”他想起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被鸟追着到处跑,那活着的滋味叫外人看来还真不如死了。
“将军说都是出宫,可她比之那些寻常出宫的来,却是难的多了。”王小花捧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因为有你们,将军说他不了解温小姐,却了解你们,知道你们太坏了!”
口中带话“太坏了”,说起“太坏了”的神情也无比认真,可对着面前这近在咫尺,将军亲口认证的“太坏了”的这个人,王小花的神情却是无比平静,不见半点惧色。
对面的老大夫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等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
带话的人大大方方的带话,不带半点遮掩,接话的人亦无比爽快的承认,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简直是再坦诚不过了。
既然如此坦诚,自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老大夫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笑着说道,“只是这大荣律法也不曾规定猫就不能是坏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语气温和而亲切,仿佛四邻街坊又或者世代交好的长辈般和蔼可亲。王小花将手里喝完茶水的茶杯放回案几上,对面前的老大夫说道:“猫是猫,人是人,都不是同一样物什,又怎能一概而论?大荣律法确实不曾规定猫不能是坏人,可惩治恶人本就是律法范围之内的事。所以,人当然不能是坏人了,否则就要被律法惩治了。”
黄汤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孩子,他脸色一沉:“你在同我装傻?”
“我不装傻,只说实话。”王小花看着面前敛了笑容的黄汤说道,“再者,老大夫当听懂了我说的每一句话,若不然方才也不会夸我‘灵’了。”
一句话说的黄汤脸色顿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他与她二人之间谈话的情形,双目微微眯起,重新审视起了面前这个女孩子,他道:“方才开了这个头,以猫、鼠喻人的是你,眼下突然翻脸,不认这比喻的也是你,你是在耍老夫不成?”说至最后一句,黄汤目中的危险已然浓的快要溢出来了,他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我不装傻,也不耍人,只说实话。”面对面前冷笑的黄汤,王小花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惧色,女孩子神情平静的对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忠言逆耳,所以生气。你若定要我说些哄人高兴的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却不知老大夫自己想不想听。”
那些马屁话他早听腻了,此时自然不想听那些腻的不能再腻的屁话。黄汤审视着面前的女孩子,没有开口。
方才看似是在说猫说鼠,却又不止是在说猫说鼠。明明话说的那么顺遂,却到最后一步,突然翻脸不认了,换了谁不生气?
他以为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对方若是不认……这让他想起前不久内务衙门前发生的事了,林斐他们不认不奇怪,毕竟这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场仕途之上的和光同尘他们本就没有参与其中,可姓田的……他凭什么不认?
他以为他身上有多干净吗?哦,差点忘了,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哥哥这些年一直远在边关……可那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他想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老大夫与自己说的似乎并不完全指的是同一件事,对方似乎想多了,也将自己话里的意思理解错了,不,或许也不能说是错了,而是将她这个人想复杂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里不藏什么事的人看旁人自也简简单单,一眼望穿,可面前的老大夫显然心里藏着的事太多了,如此……自然容易多想。
可……这跟她王小花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大夫,不会帮人看病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收钱,自也不用管他想什么。
不过虽是不用管他想什么,保护自己还是至关重要的。
王小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明明自己只是在说实话,可这老大夫心里藏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想的太多,以至于对她生出了杀心,真是叫人头疼呢!
当然,更头疼的是面前这个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又确实有这个本事能杀人,而自己初来乍到什么倚仗都没有。
即便知晓对面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可这世间事难就难在疯子手里掌握着权势,能随意拿捏毫无倚仗的寻常人。
诶!没办法了啊!王小花伸手覆上自己的面颊,闭上了眼:她自小就是个记性顶好的人,可年纪越长,身边人却总说她记性不大好。这并不是因为她记性真的不好,而是脑子里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因为这些东西……能保她的命。
眼下……面对这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她想起来了,她学过将军,将军的东西,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这些年也一直在看着将军,不断的跟着将军的步子在走,在学。
这老大夫虽然总爱多想,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有句话他没有说错,学露娘……有什么用?露娘能解决那些嫖客,却解决不了面前生了杀意的老大夫。
所以露娘的东西,可以从脑子里丢出去了,因为没用!她王小花的脑子里从来只记有用的东西。
将军有用,所以能记,温小姐也有用,所以也是要记住的。
现在,她是将军。
伸手覆面再收手的瞬间,女孩子恍若变了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难言的肃杀,好似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一般杀气四溢。
“我虽然说了实话,可老大夫你不爱听,我觉着你多半是想要除掉我了。”女孩子捧着手里的茶杯悠悠道,“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不爱听大实话的。手掌生杀大权,站的那么高,自也懒得再去迁就旁人了。”
“站在高处的那些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感动于说实话的忠臣的良苦用心,毕竟锦上添花这种事于他而言委实太多了,便是一时没有,只要他想有,对外表露一番愿意虚心纳谏的态度,自有大把大把的忠臣眼见主上愿意或者想听谏了,便立刻将心底里想了多年的忠言奉上。”看着手里的茶杯,女孩子说道,“人对于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哪怕知晓这东西是好的,可太多了,太过容易得到了,自也会浪费了。”
“因为能浪费,所以也没有必要掬着自己的性子,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比起是非对错来,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根据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来杀人的。”王小花晃着脑袋,面对面前这个‘太坏了’‘想除掉’自己的老大夫依旧悠悠哼着那首“周扒皮”的童谣,她道,“因为是根据自己的喜怒来杀人的,所以会乐于赏赐那些拍自己马屁之人,也会杀那些惹自己不悦之人,唯一能制约这些人的,除了‘不能杀’三个字之外,没有旁的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黄汤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嗤笑了一声,道,“还敢让老夫不悦?”他也懒得同面前的王小花争辩方才女孩子所言究竟是忠言逆耳还是故意戏耍自己了,只道了“不悦”二字。
没错!管你是对还是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不悦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的最大理由。
“你只是个棋子,戏班孤女出身,唯一算得上倚仗的田家老大远在千里之外,你眼下什么都没有,如何还敢让老夫不悦的?”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质问道,“你当知晓便是眼下,你还需借老夫的势来解决露娘的麻烦,你以为你这张脸让露娘见了,她会善罢甘休?”
“比起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来,你同她有五六分相似,你觉得以露娘的气量,能容得下你?”黄汤嗤笑,“你见过那个带面纱的女人吧!她的脸就是被露娘毁了的。”
这话一出,便见王小花叹了一声,道:“果然啊!这两人……真跟互相照镜子一般呢!”
“你先在露娘面前露了脸,又惹了老夫,你觉得无依无仗的你还能活多久?”黄汤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如此胆大,将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田家老大在来之前没告诉过你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吗?”
原以为话说的这般严重,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总该有些惊惧、担忧甚至强撑镇定的表情了,却不成想女孩子却是直到此时,才“哦”了一声,恍然:“还真没有!”说到这里,她看向面前的黄汤,起身对他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谢道:“多谢老大夫告知,也算解决了我真正的困惑之处。”
黄汤面色一怔,却见面前的女孩子认真的说道:“老大夫你也好,还是露娘也罢我已经不用看了,因为将军也好,还是老大夫你自己也罢,都已经说了,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女孩子说道,“反而是将军……我不知道。眼下听了老大夫的提醒,却是让我突然想起来了,将军在来之前还真没有告诉过我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只告诉我露娘危险。”
至于这样一个不说的将军是好还是坏,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定论,只是说道:“看来,同将军的账当记的更清楚些,莫要有什么账面以外的来往了。”她眼下面对老大夫,虽然拿出了那张将军的面具覆在自己的面上,可温小姐的那张面具却一直不曾卸下来过。所以,她此时既是将军,又会质疑将军。
女孩子的这些话听在黄汤耳中,自是又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你与你那将军……看来不是一条心啊!”黄汤瞥向面前的女孩子,蹙起了眉头,看了这么多年的人,今日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给他的惊喜,抑或者说是惊吓还真是不断。
真是既能引起人的杀心,又能隐隐让人生出几分探究的兴致来。
“老大夫与你手下的露娘这些人也不是一条心,这些年不也合作的极好?”女孩子不以为意的说道,“只消露娘不捣乱,不自作主张,你会杀了她吗?”
那当然不会!黄汤挑眉:这颗棋子好用的很呢!只是这露娘委实心大,叫人不得不防罢了。
有些话黄汤虽然没有说,女孩子却是看懂了,点头道:“我也不乱来的,将军知道我的,只消给钱便是了。”
这话好似……也有些道理,甚至比起那露娘难以填饱的各种欲望来,面前这女孩子简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要求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再容易给出去不过了。
只是……
“露娘有用,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黄汤眯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你管那些被露娘迷了心智的恩客自己有没有用。老天爷给了他这出身,血脉二字会让他即使自己没用,也总有家人有用,可以做很多旁人难以做到的事。那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他道,“画画什么的算是用处,可那用处却不足以让你的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说实话吗?且说说你那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当然是温小姐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不解的瞥向面前的黄汤,“老大夫,我不是一来便说了么?将军派我来长安便是为了学那温小姐的。”
“我记得你在军中绰号影子,擅长演戏与模仿?”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忽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的方向,道,“你学的那个温小姐好端端的在大理寺呆着,她本人都在这里,我还要个替身做什么?”
“露娘需要替身,是想用来替自己挡灾,那女人精明又拿乔的很,不过眼界实在太浅,她也好,还是毁了脸的那个也罢,都是如此,所谋不过是那档子事罢了,于我等而言,都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角色,没什么意思。”黄汤淡淡的说道,“我不是露娘,你这替身于我而言又不能挡灾,有什么用?”
“不错,老大夫说的极有道理。”王小花放下手里的茶杯,拍了拍手,道,“将军也不曾说过我的具体用处,可我认真的想了想,觉得你等当会需要我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温小姐做过的事,我试过了,她能做到,可我眼下却是还不能做到呢!”王小花说道。
“那丫头说实话确实灵的很,可也仅止于此了。”黄汤看着面看的王小花,轻笑道,“我还当你的靠山是你那将军呢,却没想到你在我这里讨个‘不死’理由的靠山竟是她!”
“你的靠山既是她,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了。”黄汤神情平静的说道,“便是你这靠山在我这里都没有‘不死’的理由,你个影子又哪里来的本事讨个‘免死’的金牌来?”
说罢这些,黄汤的目光便紧紧落到了面前的王小花身上,等她的回答。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挑了挑眉,反问道:“那老大夫你为什么不杀她?是心存仁慈善念,所以不杀吗?”
虽然面前这位是长安城里活着的最有名的大夫之一,可“仁慈善念”这种事还是算了,他身上便没有这四个字的存在。黄汤面色一沉,才要说话,便见面前的王小花笑了,女孩子轻笑道:“将军说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是早试过杀她了,可你等杀掉她了吗?”
“你们不止没有杀她,还放她出了宫,是因为你们是善良的老好人吗?”女孩子说着目光落到了黄汤手边的鸟笼之上,她道,“将军说他虽离得远,可那些送到他手上的消息已足够详细,至少,他从中看不出什么温小姐的特殊之处来,而这恰恰才是最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