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的。
由天理开启的，实为屠鲨的战争，更是哀鸿遍野、流血浮尸。
作为最年轻的龙王，水龙王被他的兄长们死命守在后方，只在战场上遥遥瞥见过他曾心心念念的神明师长。
只此一眼，却更感到一种肝肠寸断的悲痛。
大片大片的尸山血海染红的天色，那位神明应当是刚刚追随母亲展开了新的屠鲨，此刻难得安静下来，默然地立在漂泊的血海，手中拈着近乎是从兄长们身上生生撕扯下来的龙翼。
眉目间垂落的银发仍在月下夺目，可身姿颀长，金瞳冷漠。
漫山遍野，席卷着令他无比陌生的压迫感。
那是独属于天理一脉的神威，是神千落追随天理，于这场旷世之战，首次在天空诸神眼下毕露的，独属于天才的锋芒。
可水龙王却看不懂了。
倾盆大雨自天际陨落，大抵是惊动了默立的神明，蓦然回眸的这一刻，只瞥见巨龙仓皇离去的背影。
水龙王看不懂他了。
分明最爱笑的男孩，最活泼爱闹的男孩，那双金瞳中，怎会只剩无边的沉默。
直至沉默地立在血泊…
没有追逐他，也没有杀死他。
……
然而，天不佑龙族。
他到底还是败落于天理的威压下，被封印在熊熊的大火中，以纯水的身躯，承受烈焰的灼烧。
一年复一年，四十年复四十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挣扎了多久，只听说，疼爱自己的火龙王同样被囚于牢笼，淹没于深海。
天理企图以大水浇灭了火，以大火焚尽了水。
……她大抵终将如愿。
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他澎湃年轻的生命已微弱如烛火。龙王的咆哮在烟熏火燎中变成低吟的悲泣，刺目的星火烧穿了他挣扎的龙身。
他近乎融化为骨骼，跌落在烈烈的大火中，撕心裂肺的痛早已断绝了他缠绵的念想。强撑着白骨森森的躯壳，他却依稀听到了慌忙的脚步声。
…是谁？
模糊又疲惫地睁开双眼，涣散的龙瞳和那双金瞳的目光交织在半空。
……神、千、落。
只一刹，锁链铮铮，龙吟滔天，龙骨千百根竖起，似有千百句质问想要付诸于口，可他只看到了一只慌乱的男孩。
一只身形单薄着的，指尖颤抖着的，眼底溢满无尽哀伤的，拖拽着满身龙吟和杀伐罪孽，却轻抚他破败龙骸的男孩。
…为什么？
剖心泣血的困惑淹没心房，狞然的龙瞳稍许失神。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露出如此悲怆神情的师长。
常年的征战洗去了男孩的单纯、稚嫩、盈盈的笑，他蜕变为更为出色的神明，却莫名的，沉淀下悲伤。
“我会救下你的…”
他听到神明轻语在耳畔的呢喃，感受到细腻指尖抚摸脸庞时，无法抑制的颤抖。终是无端的，缓缓垂落无力的残骸…
“水儿……”
老师……
喉结携卷着血沫滚动，他甚至想要低沉缅怀这难以启齿的称呼，自天际降落的威压如拍击湖泊的巨石，一把扼住神明的喉咙。
“呜！”男孩重重地撞在结界的壁垒上，瞳孔骤缩的这一刻，被攥住纤柔的脖颈。
那道无可匹敌的声音，带着质疑、冰冷、狰狞，居高临下地投下视线。
「你在、救他？」
只一刹，草木倒伏，天火惊颤。
“我…没有……”
白皙的侧颈留下数道狞然的红印，在这整个世界都似乎凝固的瞬息，神千落艰难地喘息着，轻颤着抓住天理的手臂，金瞳荡开悲戚的波澜，“……母亲。”
天理松开了手，许是兴意阑珊，瞥向烈火中孱弱喘息的龙王，男孩‘噗通’跌落在地，狼狈地捂住脖颈，单薄的身躯强压着战栗。
龙王怔怔地看着他。
怔怔地看着阴戾的母和隐忍的子，他想到神千落总是喜爱跑来龙族嬉笑玩闹，总是喜爱抛却身份和小龙们争抢甜食…
总是喜爱缠在龙王们的身边，沐浴着兄长般疼他爱他的龙王们的真情……
「你和他的私情，我都知晓。」
呼吸倏地一滞，神千落蓦然抬头，却只在母亲那神威弥漫的金瞳，窥见不可一世的高傲。
「亲手杀死他，作为助你登上王座的枯骨。」
男孩眸中熹微的光点凝滞了。
杀死…他？
杀死自己的学生、弟子，杀死这只总是谦虚跟在自己身后，追逐着自己，敬爱着自己，哪怕濒临死亡的尽头，也依旧愿意对他放弃戒备的龙王？
是啊…
他是神，而他是龙。
缓缓而颤抖地站起，神千落一步又一步，踏向匍匐在火海深处的水元素龙王。
他身居九天之上，亲历过太多离别的故事。而龙与神、人，自古便水火不相容。
点点灵火的光辉自指尖跃动，天空的少主，站定在提瓦特初代水龙王的面前。
火苗的光辉照亮了彼此的脸庞，神明的银发依旧瞩目又轻柔，倾泻的刘海遮盖的双眸，龙王撑起庞大的身躯，仰天发出无端肃穆的悲鸣。
淅淅沥沥的雨好似无法间断的珠宝，陨落无法熄灭的火海，穿透白骨森森，再也无法遮蔽风雨的龙翼，滴落在龙王伤痕累累的头颅顶，龙角上，洒落在被巨大的骨骼簇拥在其中的神明身上。
神千落没有躲，那雨一滴又一滴，击打着男孩单薄的肩膀，一幕又一幕，也浇不灭源自神明本源的灵火。
漫天都是水的哀鸣，水龙王没有抵抗，只是用翅膀圈住了承担着天理目光的男孩，用自己最后的羽翼和全身的烈火，掩住了神明轻颤的身体。
那场火烧得很大，却温柔至极。龙王低头看着小小的神明，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水儿……’
火舌吞噬了龙王的骸骨，雨水打落在他的眼球，他竟是不再觉得冰凉，烈火遮蔽了他的视野，他也依旧保持着睁开龙瞳的姿态，定定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他就那么看着，目送着男孩被寒风卷起了银发，目送着他的白衣被鲜血染红，目送他撑着年幼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天理的身边，微垂着脑袋，轻语汇报。
「母亲，结束了。」
他与他之间跨越着天理的毋庸置疑和一整个龙族的骨血，但水与龙的王者却莫名其妙的，不是那么恨他。
因为神千落从不骗他。
因为在灵火焚烧龙王整个躯壳时，他于朦胧与破碎间，听到了神明宛若呓语的呢喃。
‘水儿……’
‘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一滴水坠落在他的龙爪之上。背对着天理的注视和太过刺目的火光，神明低着头，银发挡住了那双宝石般的金瞳。
可这滴水和雨水不同，温热的，微咸的，不同于龙王平生所品尝过的任何一滴水，从指缝滚落入泥泞，浸润了涣散的眸光。
‘等我……’
‘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