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衍一时震惊。
这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林轻岚却点了点头，低声道，“所有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现在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记得了。”
说着，她有些戏谑地抬头道，“是很难以置信吧。”
介衍摇了摇头。
对他来说，和那一晚的奇迹相比，今天的这一出似乎也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介衍有几分不确定地问，“杨玄庭他……”
说起这个，林轻岚只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她快速地叹了一声，笑道，“他是第一个被摘掉记忆的……因为这样对我刺激最大嘛。”
介衍听出轻岚语气中的变化，他望向别处，佯作沉思。
轻岚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感觉身体已经在慢慢习惯这种伤心，也许再多想他几次，就能习以为常了。
然而这习以为常……轻岚连忙让自己的思绪打个刹车，强迫自己的念头转向别处。
可别再哭了啊。
入夜，介衍的小花园里已经摆好了宴席。
但那摆满了佳肴的圆桌上却空无一人，只有六七个下人撑着灯笼，在不远处守望。
依山而建的北靖王府，最高的那一处石亭正亮着灯。
灯火下，介衍与林轻岚两人正在小酌。
月光照在清冷的石板上，轻岚起身，走到亭外，看杯中月影，一时微醺。
站在这个地方，也可以俯瞰一整个岱陆城。
轻岚回想着下山之后的种种往事，回忆着她为人传诵的名篇和一鸣惊人的堂试，回忆着她与祁链的一次次争端，还有后来与朝堂上几位大人的交往。
初露锋芒的朝议、隐于幕后的国辩……再往后，一切陡转直下。
脚下这片土地，曾有多少人传诵过她的名字，而今不过一夕之间，一切便重新清零。
这是多荒诞不经的事情呢。
介衍在一旁轻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林轻岚摇了摇头。
颜然是个怎样的存在？如他所言，他便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与这样的人为敌，根本就是一场猫鼠游戏，在这种悬殊的实力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自不量力，螳臂当车。
四下无人，介衍从行椅后抽出一枝手杖，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经过了这几日的反复练习，虽然行走的姿态还不算稳妥，但在手杖的支撑下，日常的散步，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问题。
林轻岚听到身后的声音，回神转身，见介衍正在一步一级地下台阶，她刚想伸手去扶，介衍便有些顽皮地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跳了下来，然后一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向轻岚走来。
“喂！”
轻岚几步走到介衍身旁，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介衍抬起头来，几乎就要贴上轻岚的鼻尖，他心中微荡，微微张口，正向说些什么，便见轻岚忽然绽开一个笑脸。
“走都走不稳，就想跳？”林轻岚将他扶起来，“你毕竟坐了那么些年，腿上的肌肉不是一两天就能练起来的，还是悠着点儿吧，赶明儿我要是不在了，你这腿再折了，你还能找谁给你修？”
介衍笑道，“你若是不在了，那我要这腿，也是无用。”
“啊？”林轻岚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不免有几分好笑，“你说什么呢？”
他收起了先前的玩笑态度，颇有几分认真地说道，“轻岚，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明日醒来，我也会忘了你么？”
轻岚又笑起来，她轻叹一声，“别说明日了，若是有人想让你忘了我，这一刻你还与我饮酒谈天，下一刻你就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了。”
介衍脸色微凝，他略略低下头，“那么，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林轻岚对着月亮撑了个懒腰，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见一旁的介衍似是忽然低沉了下去，她笑着道，“你且说好了，若是唐突了，我权当你说的是醉话，明日一早，我便将它们全忘了。”
介衍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醉。”
见此情形，林轻岚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介衍的目光不再犹疑，而是郑重地落在了轻岚的眸子上。他此刻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又带着几分胆怯和坚定。
他几次微微张口，但又没有出声，只有胸腔在略略地起伏。
这样的神情，即便是一个从未爱过的人，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介衍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个字，轻岚却好像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全部话语。
林轻岚站在原地，脑中忽然有些空白。
她脸颊有些微热，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介衍再次靠近几步，低声道，“我常常想，如果我能比杨玄庭更早和你相识，那么今天，会是怎样的情形。今天，这个愿望姑且算是实现了一半吧，我如今是这世上第一个认识你的人，且比所有人都要了解你。既了解你是谁，也了解你的好恶……”
轻岚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介衍。”
“你知道吗，你这个习惯实在很可爱。”介衍忽然笑道，“第一次听到你直接喊我的姓名，我心里觉得奇怪，这个名字皇上喊过，我父亲喊过，太子也喊过……但他们喊我时，大都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像是一些琐碎的朝务，无趣的党争……可后来我发现，每一次你这么喊我时，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介衍又淡淡笑道，“堂试后不久，你在家养病的那段日子，我至今还常常想起。和你谈话真的非常有趣，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莫名的安心，而每一次在你离开以后，我一直都很怀念那种感觉。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对一个姑娘这样动心。”
说到这里，介衍看起来已经轻松了许多，他低声道，“能遇到你，实在是我的幸运。”
林轻岚仍站在原地，她怔了许久，而后终于回过神来。
文化人的告白实在……非常厉害。
林轻岚目光低垂，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立正，两手紧紧地贴在大腿的两侧，向着介衍深深地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