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1567年)古处山城下的寒意已浸透骨髓,大友军的两万营帐在暮色中陆续拔起,旗帜低垂,甲胄碰撞的叮当声混杂着士卒低语,打破了连日围城的死寂。户次鉴连勒马立于阵后,目光扫过这座被秋月种实经营得固若金汤的城池,眉头紧锁。
城墙之上,秋月家士卒隐约可见,却没有丝毫追击动向,这种反常的平静,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心中泛起一丝不安。“家主,全军已撤至预定位置,臼杵大人与吉弘大人的部队在前,我部断后,可按计划向休松城回撤。”家臣催马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好似怕被城上守军察觉。
户次鉴连微微颔首,手中长枪在地面一点,溅起细碎的泥土:“传令,断后部队分三队,前队探路,中队掩护,后队警惕追兵。秋月种实此人隐忍狠辣,此次撤围,他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户次监连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自大友军围攻古处山城以来,秋月种实紧闭城门,任凭城外百般叫阵,始终坚守不出。大友军每日攻城,损耗日增,而毛利家动员的消息却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全军上空,丰后、筑前的国人众早已人心浮动,撤围命令下达时,士卒如蒙大赦,撤退队列虽算整齐,却难掩慌乱之色。
户次鉴连转头望向身后的古处山城,城上突然燃起三堆篝火,火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他心中一凛:“秋月种实已经察觉我们撤围,这是集结兵力的信号!传令断后部队加快戒备,随时准备应战!”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急促的呐喊声。
斥候飞奔来报:“报!秋月军倾巢而出,约万人规模,向我军追来!”
户次鉴连深吸一口气,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他早已料到这一幕,当下喝道:“小野镇幸听令!率三千人与我列阵于吉光谷,依托地形阻击追兵!其余部队继续向休松城撤退,不得有误!”
吉光谷位于古处山城与休松城之间,两侧是陡峭丘陵,中间仅有一条狭窄通道,正是打伏击的绝佳之地。小野镇幸领命,迅速率领三千断后部队抢占高地,在通道中设置鹿砦,布置拒马,只待秋月军钻入口袋。
秋月军先锋在朦胧月光下逼近吉光谷,领军的是秋月家猛将坂田诸正,他胯下骏马疾驰,手中太刀挥舞,身后八千士卒嗷嗷直叫,气势汹汹。自大友军围城以来,秋月家憋了一肚子气,如今见大友军撤退,个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眼前的敌人。
“冲!追上大友军,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坂田诸正高声呐喊,率先冲入吉光谷。八千士卒紧随其后,拥挤在狭窄的通道中,队形瞬间变得混乱。就在此时,两侧高地上突然响起震天的呐喊声。
小野镇幸站在左侧高地,手中令旗一挥:“放箭!”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秋月军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坂田诸正心头一紧,才知中了埋伏,可此时退路已被后续部队堵住,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不要怕!不过是些伏兵,冲过去就能与大友主力交战!”秋月军被求生欲望驱使,冒着箭雨疯狂冲击鹿砦。
负责防守鹿砦的大友军奋力抵抗,长枪刺出,太刀挥舞,通道中血肉横飞,尸体堆积如山。坂田诸正一马当先,砍倒两名大友军,眼看就要突破鹿砦。
“时机到了!”高地上的户次监连大喝一声,手中令旗向下一压。
早已埋伏在侧后方的六百大友伏兵突然现出旗帜,鼓噪呐喊着从侧面冲杀出来。个个手持短刀,动作迅捷,如同猛虎下山,瞬间冲入秋月军侧翼。
“援军来了!大友家的援军来了!”伏兵呐喊声在山谷回荡,本就混乱的秋月军更是人心惶惶。士卒以为大友军主力折返,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转身逃窜。
“不许退!谁退杀谁!”坂田诸正挥刀砍倒一名逃兵,试图稳住阵脚,可兵败如山倒,任凭他如何嘶吼,也挡不住溃散的人流。
小野镇幸见状,下令打开鹿砦,大友军如同潮水般冲杀出去。秋月军先锋彻底崩溃,坂田诸正率残部狼狈逃窜,八千军势死伤过半,追击之势被彻底挫败。
吉光谷战场,月光洒在遍地尸体上,显得格外惨烈。
户次鉴连催马而来,看着眼前的战果,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秋月种实不会就此罢休。“收拾战场,救治伤员,留下百人清理痕迹,其余人立即跟上主力,继续向休松城进发!”他沉声下令,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友军继续向休松城撤退,可天公不作美,入夜后不久,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雨水冲刷着道路,泥泞难行,士卒被雨水浸透,冰冷刺骨,行军速度大大减慢。
“家主,雨势太大,道路泥泞,士卒已经疲惫不堪,再走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人掉队,不如暂且扎营休整,等雨势小了再走?”家臣策马来到户次鉴连身边,脸上满是焦急。
户次鉴连勒马停下,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雨水打在脸上,让他更加清醒。他知道,雨夜扎营风险极大,一旦遭遇袭击,后果不堪设想。可看着身边士卒疲惫的身影,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踉跄,心中不忍:“也罢,传令,在前方开阔地扎营,各部严守戒备,人不卸甲,马不解鞍,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是!”家臣领命而去。同时向前方的臼杵监速和吉弘监理所部传信。
大友军迅速在一片开阔地扎下营寨,篝火被雨水打湿,只能勉强燃起微弱的火光。户次鉴连亲自巡视各营,派人反复叮嘱另外二位加强戒备:“去告诉臼杵大人和吉弘大人,秋月种实狡猾多端,今夜务必小心,派重兵守卫营门,多设岗哨,一旦发现异常,立即示警!”
臼杵鉴速闻讯打了个哈欠,脸上带着疲惫:“还请,户次大人放心,我已派了百人守卫营门,岗哨也安排好了,不会出问题的。这鬼天气,秋月军就算想追击,也难行得很。”
吉弘鉴理回讯也附和道:“是,经过户次大人的吉光谷一战,秋月军死伤惨重,想必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再追来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好赶路。”
户次鉴连听着两人松懈的样子,心中暗暗着急,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两位老同僚自恃资历深厚,又加上连日围城疲惫,早已放松了警惕。他只能下令自己的部队加倍戒备,在营寨外围又增设了三层岗哨,命人将战马牵至营帐附近,确保一旦有事,能够迅速集结。
而此时,接到吉光谷惨败的秋月种实,正站在雨中,看着手中仅剩的四千兵力,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身边家臣劝道:“主公,我军死伤过半,精锐尽失,大友军势大,又有户次鉴连断后,不如就此撤回古处山城,再做打算。”
“撤回?”秋月种实冷笑一声,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眼神却愈发坚定,“大友军看似强大,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撤退心切,又遭遇如此大雨,必然放松戒备。今夜正是天赐良机,就算只剩手中这两千可战之士,我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副将:“传令下去,挑选两千精锐,轻装简从,避开户次鉴连的营地,直奔臼杵鉴速和吉弘鉴理的营寨,发起夜袭!记住,不求杀伤多少,只求制造混乱,让他们自相残杀!”
“主公,这太危险了!一旦被户次鉴连察觉,必死无疑!”家臣大惊失色。
“富贵险中求!”秋月种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能击败大友,北九州必将重新审视我秋月家,到时候毛利大人也会倾力支持!出发!”他手中的两千秋月军精锐在夜色与暴雨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向大友军营寨逼近。马蹄裹布,口鼻蒙巾,行动极为隐蔽,如同黑夜中的幽灵。
夜半时分,大友军营寨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和偶尔的士卒咳嗽声。
臼杵鉴速的营寨中,士卒大多已经睡去,只有少数岗哨打着瞌睡,手中长枪斜靠一旁。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沉寂,紧接着便是震天的呐喊声:“杀!冲进去!”
秋月军如同潮水般涌入臼杵鉴速的营寨,手中太刀挥舞,逢人便砍。睡梦中的大友军被惊醒,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毫无还手之力,纷纷惨叫着倒地。营寨中的篝火被撞倒,火星四溅,照亮了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敌袭!敌袭!”臼杵鉴速家臣高声呐喊,试图组织抵抗,可混乱已经蔓延开来。士卒四处奔逃,有的甚至分不清敌友,互相厮杀起来。臼杵鉴速从营帐中冲出,只见营寨火光冲天,惨叫连连,秋月军如入无人之境,心中顿时大乱:“快!组织反击!守住营门!”
可此时的营寨早已乱成一团,士卒各自为战,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抵抗。臼杵监速率数百兵丁奋力抵抗,却被秋月军团团围住,寡不敌众,见势不妙,只能带着少数亲信,朝着户次鉴连的营寨方向逃窜。
几乎在同一时间,吉弘鉴理的营寨也遭到了秋月军袭击。吉弘鉴理的营地防备比臼杵鉴速稍严,但面对秋月军的突然袭击,也同样陷入了混乱。吉弘鉴理亲自率军抵抗,却被秋月军猛将原田隆种缠住,激战中,吉弘鉴理左臂被砍伤,鲜血直流,只能被迫撤退。
“家主!臼杵大人和吉弘大人的营寨遭到袭击,已经溃散了!”斥候连滚带爬的跑来报告,声音带着惧怕的哭腔。户次鉴连心中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野镇幸听令!率本部支援臼杵大人和吉弘大人,务必稳住阵脚!其余人随我坚守营寨,掩护溃散士卒!”
“是!”小野镇幸立即领命,率军冲入雨夜。
户次鉴连冲出营帐,只见不远处的两座营寨火光冲天,呐喊声、厮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溃散的大友军如同潮水般涌向他的营寨,脸上满是恐惧。“不要乱!都往这边来!进入营寨有序防御!”户次鉴连高声呐喊,试图稳住人心。
可士卒早已吓破了胆,只顾着疯狂逃窜,根本无人听从指挥。
秋月军见大友军溃散,士气大振,纷纷朝着户次鉴连的营寨冲杀过来。他们以为户次鉴连的营寨也会像另外两座一样不堪一击,却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早已严阵以待的大友军。“战!”户次鉴连一声令下,营寨中的士卒上前挡住,可秋月军人数众多,依旧源源不断冲来。
“长枪队上前!守住营门!”户次鉴连手持长枪,亲自站在营门处,与士卒一同抵抗。他的弟弟也率亲兵加入战斗,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奋勇杀敌。秋月军攻势越来越猛,营门处的战斗异常惨烈。
大友军虽然顽强抵抗,但架不住秋月军轮番冲击,营门渐渐被攻破。户次鉴连挥舞长枪,接连刺倒数名秋月军,身上甲胄已经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兄长,敌军太多,快撤!”弟弟户次鉴方气喘吁吁的说道,他的手臂同样已经受伤,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不行!我们一旦撤退,所有溃散的士卒都会被屠杀!”户次鉴连怒吼道,“再坚持一会儿!只要撑到天亮,他们自然会退去!”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家臣,“众人听令!率部依靠营寨反击,打乱敌军阵型!”
秋月军没想到户次鉴连还能反击,阵型瞬间被打乱,大友军士气大振,各自纷纷冲杀。
雨夜中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户次鉴连率部奋力抵抗,不仅要应对秋月军猛攻,还要收拢溃散士卒,并掩护另外两部向休松城撤退。这无疑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每一刻都有士卒倒下,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
“家主!吉弘大人已经安全撤离,臼杵大人也已率残部向休松城进发!可以撤了!”小野镇幸满身是血的跑来报告。户次鉴连环顾四周,只见营寨已经残破不堪,身边士卒也已伤亡过半。
秋月军虽然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依旧紧追不舍。
“好!传令,交替掩护,向休松城撤退!我来断后!”
“兄长,您是全军主心骨,不能留下!我来!”弟弟户次鉴方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坚定。
户次鉴连率残部向休松城撤退,户次鉴方则率五百兵丁留在原地,继续阻击秋月军。
秋月种实见户次鉴连还能留下人手断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敬佩,却也毫不留情:“你已是强弩之末,何不投降?我必保你性命!”
“秋月种实,休要痴心妄想!武士,宁死不降!”户次鉴方高声喝道,手中长枪一挺,率先冲向秋月军。五百兵丁紧随其后,与秋月军展开最后殊死搏斗。户次鉴方如同战神附体,长枪挥舞,无人能挡,可秋月军源源不断涌来,兵丁一个个倒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户次鉴方和一门出身的弟兄们背靠背,奋力抵抗。身边家臣一个个倒下,户次镇连、户次亲繁、户次亲久……五个一门、众多家臣先后战死,他们的尸体倒在户次鉴方的身边,眼中依旧带着不甘的光芒。
“兄长,我不行了……”户次鉴方浑身是伤,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远处,户次鉴连听到喊杀声渐渐微弱,心中悲痛欲绝。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血丝,如同受伤的猛兽:“秋月种实!我与你不共戴天!”当他带着满身伤痕,率仅剩数十亲卫抵达休松城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休松城内,大友军残部狼狈不堪,甲胄残破,士气低落。
臼杵鉴速和吉弘鉴理站在城门,脸上满是愧疚与不安。
“户次大人,受苦了……”臼杵鉴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户次鉴连没有看他,只是默默走过城门,目光扫过那些溃散的士卒,心中充满无力。他的弟弟,五个一门、诸多家臣,无数跟随多年的护卫,都永远留在了这场雨夜的厮杀中。这场休松追击战,大友军损失惨重,两万大军死伤过半,精锐尽失。
休松追击战惨败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遍了北九州。尤其是筑前国人众最为震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不可一世的大友家,竟然会在秋月种实这样的地方豪族手中遭遇如此惨败。
“大友家不行了!连秋月种实都打不过,以后北九州的天,要变了!”
“上次平叛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这下彻底没了!以后谁还会听大友家号令?”
“毛利家虎视眈眈,岛津家步步紧逼,大友家又遭此惨败,北九州怕是要乱了!”
议论四起,北九州国人众人心浮动。许多原本依附于大友家的小豪族,开始暗中联络毛利家寻求新靠山。大友家在北九州的统治根基,因为这场惨败,变得摇摇欲坠。毛利家随时可能撕毁和约,岛津家也在南九州虎视眈眈,大友家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雨还在下,如同大友家此刻的命运,充满了阴霾。
休松追击战的惨败,不仅是一场军事失利,更是一场政治灾难。
北九州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大友家的霸权之路,变得无比艰难。
北九州的风云,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