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从天际流淌而下，沿着竹叶间隙悠悠洒落。
隔着袍袖，沈越摸了摸那颗暖烘烘的火球，视线扫过身侧的奚瑶，唇边不自觉地就溢出一抹自嘲，“怎么突然想起，要送我这个的？”
“嗯？火球吗？”
奚瑶正琢磨着陆清雅村子的事，闻言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略沉默了一瞬，她眸光微动，就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她将语气放得从容了些，这才缓缓开口，“太黑了……”
沈越挑眉，有些不解，“什么？”
奚瑶摊开手，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第一次见着二师兄，就是在鬼市无光的通道内，在这之后，每回见你，环境也大多都是黑的。”
“赠尔一火，即便是不能照明，大约也是可以暖手的。”
拍了拍沈越的肩头，她长睫一挑，却突然就转移了话题，“二师兄，在鬼市通道内初见时，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眸中浮现出淡淡的狡黠之色，她眨眨眼，询问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鬼市初见时吗？
沈越冷哼一声，抿了抿唇便将脸转向了长亭外，声音冷冽僵硬，“当时，我大约在想，要不要立刻杀了你。”
“呵……”奚瑶撇嘴，“我就知道。”
抚了抚袖口，她无所谓地起身，将手臂上随手抱着的小天狗往袖子里揣了揣，这才转头看向沈越，“二师兄，我去禁地一趟。”
“去吧。”沈越半垂脑袋，也不起身，只懒懒地点了点头，等奚瑶的身影离得稍远了些，他忍了忍，到底还是问了一句，“真是给我一个人的？”
“嗯。”
奚瑶站定，自重重竹影前回身看他，想了想，抬脚又回了亭内，一本正经道，“不信，要不要自己看看？只此一个，再无其它。”
语毕，她便将自己的储物法器通通亮了出来。
沈越不语，眸中有复杂的情绪翻涌，轻叹了一声，他蓦然笑开，也不再搭理奚瑶，便一声不吭地握着那颗火球，向着远处走去。
阴暗无光的极夜之下，一袭黑衣，便缓缓融于夜色之中。
奚瑶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略显模糊的视线里，也只看得见沈越手上的那一点亮光。
长叹了一口气，她心中一动，扭头就瞥了眼浮云殿的方向。
来长亭的路虽曲折，但此处离浮云殿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隔着浓厚的夜色，她好像就在高台之上，看到了白糊糊的一道人影。
奚瑶神色微凝，突然就想起件事。
大师兄一心想让两个沈越融合，重归一体，可却从来都没问过，这两个人是不是，都乐意永生共存在一起。
或许在大师兄眼中，两个二师兄，不过是听话与不听话的区别，都是他的“阿越”。
既是一个人，自然就该归于一体。
可神魂分割而成的两体，五感虽共通，所思所想到底不同，这炼合神魂之路，真的能顺利吗……
奚瑶抿抿唇，眉头就轻轻皱了皱。
轻叹一声，她侧过脸，就又往浮云台那边瞟了一眼。
夜风沉寂，台上空无一人。
“嗷呜。”
心情正沉郁，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猫叫，奚瑶以神识为眼，顺着猫叫声看去，便见沈越刚刚坐着的位置，正蹲着那只浑身一丝杂毛皆无的白猫。
”嗷呜~”白猫端正地坐着，眼神平静，柔软的尾巴半卷在身后。
以神识所观之物，与平日看去略有不同。
奚瑶半眯着眼睛看了那白猫一眼，于是便清晰地瞅见，那白猫腹中绕着内丹的，有一团赤红的火焰，正孱弱却沉稳地燃烧着。
她思索着看了那团火半晌，才慢慢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白猫歪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她，“嗷呜……”
“瞧着挺聪明的，居然不会说话？”奚瑶微微眯起眼睛，咕哝了一句，眉头一挑，她抬手就戳了戳白猫胖乎乎的前爪。
见白猫不抗拒，她指尖试探着顺着猫腿往上挪了挪，就又顺利地戳了戳白猫的肚子。
啊这……
奚瑶眼眸微微睁大，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
猫这种生物，对不熟之人戒心其实很重，这只白猫，自初次见面起，就一直这样乖巧……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白猫的内丹，还放在它腹部的手顺势就揉了揉猫腹，“罢了，魔渊危险，你样弱小的小猫，落到魔修手里可不好。”
“还是暂时跟着我吧。”
奚瑶捏了捏白猫的下巴，略想了想，还是打算带它一起去禁地找云宴。
白猫也不矫情，得到允准，便十分自来熟地霸占了她一侧肩头。
自圣皇殿后方的枯树林往前，还未靠近禁地，便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奚瑶扫了眼前方浓黑炽热的一片深湖，眸光一转，就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肩头的猫。
白猫端正地坐在她左肩，眸光依旧沉稳淡定。
奚瑶思索着垂下眼眸，便感觉袖中的小天狗已经不安地动了动。
“你怎么来了？”
漫不经心的嗓音响起，云宴灰头土脸地从残破的黑石高墙边绕出来，而在他身后，魔火凝成的深湖，正暴虐地翻涌着。
奚瑶目光从深湖扫过，就一言难尽地斜他一眼，“云前辈，适可而止吧。”
“知道了。”云宴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声，将身上沾染着的浓黑火息拍了拍，这才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咦，哪来的猫？”
他屈指戳向白猫的下巴，手还未靠近，就已经收到了蕴含警告意味的“嗷呜”声。
“哟。”云宴摇摇头，“还挺认生。”
“云前辈。”
奚瑶意味不明地抬起头，魔火凝成深湖，在月色下潋滟着的微光，便清晰地映入了她眼帘，“你……”
略顿了顿，她才继续道，“你知道凰族的命定灵兽，是如何认定的吗？”
“不是直接认定的。”云宴神色一敛，目光在白猫身上一扫而过，神色就有些严肃，“凤凰一族中的所有灵兽，都是自灵山之上‘请’下来的。”
奚瑶挑眉，“请？”
“没错。”云宴正色道，“凰族于灵兽的选择上其实很有限，因我族修行愈深，所控火焰便愈炽盛，是以，到修行后期，即便有契约，能完全承受凤凰火的灵兽亦不多。”
“而丹穴山上空有浮岛，岛上灵山所蕴之兽，不惧火。”
他抱着手臂，慢慢悠悠道，“凰族每有一只凤凰出生，将其心头血喂与祖地神树，神树便会以火为媒，将那抹心头血送至灵山之中。”
云宴淡淡看她一眼，继续道，“我在族中不掌典籍，具体情况并不知晓，只知每只凤凰成年之后，都会在神树的帮助上，亲上灵山，将自己命定的神兽‘请’下来。”
奚瑶皱眉，“必得成年之后吗？”
云宴点头，看向白猫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原则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所以，阿瑶。”
目光上移，他视线落到白猫腹部，就将心中纠结着的疑问说了出来，“这只猫的体内，为什么会有你的火？”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奚瑶瞟了眼闭眼假寐的白猫，就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或许……”她沉吟了一瞬，这才摩挲着下巴缓缓开口，“可以问问我父母。”
白猫体内属于她的气息太过孱弱低微，便是仔细感应，亦只能察觉到极细的一丝，而猫腹内丹中缠绕着的火焰，看着也不像是新近之物。
若白猫真是自灵山而下的灵兽，怎么也绕不开神树那一层。
或许，将心头血喂与神树这事，是辛夷的手笔？
不过在鬼市，为何辛夷见到小天狗时，却半点关于命定神兽的事情，都没有对她提及？
这一点却有些奇怪……
“所以，你是从灵山下来的吗？”暂时想不通，奚瑶也便撂开手，干脆转过头，语带好奇地拍了拍白猫的脑袋。
又是轻缓的一声“嗷呜”声响起，白猫侧过脸，就用额头蹭了蹭她手心。
不待她回应，白猫却猛地从她肩头跳下，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便快速往枯树林的方向蹿了过去。
一抹白光，似闪电般在枯枝朽桠中跳跃，不过一瞬，便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怎么跑了？”奚瑶扭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云宴，“你瞧着，它像是我命定的灵兽吗？”
“不像。”云宴轻咳两声，“它脾气太好，不像灵山下来的。”
脾气好？
奚瑶愣了一下，“云前辈，您没事吧？”
“你不知道。”云宴神色复杂，“灵山上灵蕴充足，所蕴的灵兽大多十分强大，自然脾气也不会太好，反正我那一只……”
他顿了顿，才无奈地开口道，“我那一只脾气就不太好。”
“难怪。”奚瑶点头，“那它现在呢？”
“没了……”
云宴面容平静，眸底却蕴着一抹沉痛，“我族灵兽以其主心头血蕴生，其主身死之日，亦是灵兽魂飞之日。”
“无法，可救。”
他低头小心地看了眼心头，神魂残火中护着的一缕微光，就幽幽叹了口气。
旧友之中，也只余这半个了。
转身看向奚瑶，云宴脸上的表情便陡然一收，语带嫌弃。
“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等等，云前辈。”奚瑶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云宴，“得先把陆清雅叫起来，罗浮的接任仪式再有两天就要开始了，他还睡着呢。”
“我帮不了他。”
云宴抽手，一脸认真地开口，“还是得他自己想通才好。”
“本也没想请你出手。”奚瑶不咸不淡地扫他一眼，这才继续道，“你把破妄的禁制解开，我自己去将他叫醒，事后，你再封上也行。”
解开破妄镜的禁制？
“哟，被你发现了？”
云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直视着奚瑶的眼睛，定定看了半晌，轻笑一声，他的语气蓦然柔和了一些。
“我将破妄封禁，不是不想给你用的意思。”
“破妄镜中封印着历任执镜人的记忆，那些记忆太冗杂，情绪又太激烈，观镜人若是神识不稳，意志不够坚定，便极容易走火入魔。”
他站到奚瑶身边，似笑非笑地睨了奚瑶一眼，便轻轻敲了敲破妄的镜身。
“我将禁制解除了一小部分，你自己琢磨去吧。”云宴笑了笑，嗓音散漫地叮嘱了一声，“注意，别把自己弄成傻子了。”
懒懒地朝着奚瑶摆了摆手，他便转身，向着魔火方向走了过去。
以浓白火焰覆盖住镜身的破妄，随着云宴轻轻一敲，镜身的火焰便瞬时淡了一些，隐隐能窥见其下，泛着微光的镜面。
“让他滚。”
蕴藏着无尽怒气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奚瑶一转头，就瞧见了明显憔悴了几分的老祖宗。
“你，想办法让他滚。”祖宗狠狠地瞪了眼前方，咬牙切齿地开口，“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那器灵的残灵给拉了一丝回来。”
“如今倒好，竟惹了个烦人玩意儿过来。”
祖宗话语中怨气颇重，连“废物”二字都忘记说了，显见是被气得不轻。
奚瑶咽了咽口水，就默默离她远了些。
“云前辈，大约也是想感激始祖援手。”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奚瑶清了清嗓子，这才硬着头皮继续，“那个器灵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嘁……废物东西。”
祖宗身上怒气稍敛，微微一笑，眸中就露了点嘲讽，“那小子还想劝别人想通，自己不也是死活都墈不破吗？”
眼有的余光扫过奚瑶，祖宗神情突然就是一顿。
奚瑶正垂着眼眸，仔细地将破妄镜挂回腰间，感应到她的目光便轻轻挑了挑眉，“怎么了？”
祖宗眸中闪过一抹兴味，板着她的肩膀就将人转了两圈，“你身上怎么多了个印记？”
奚瑶眨眼，“什么印记？”
祖宗歪着头，有些奇怪，“瞧这位置倒像是跟灵兽有关的，问题是费尽心机，搞这么个无用的印记做什么？”
灵兽？
奚瑶眼眸微眯，“看得出来印记的作用吗？
“没有触发，暂时看不出来，我也懒得看，你自己琢磨吧。”祖宗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便化为一道沉黑的流光消失。
奚瑶心下却是一动。
怪不得跟狗子的契约断了，之后还一直续不上。
果真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