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问心
天平会倾斜向哪一方，只看筹码的变化。
当一头是普通人，一头是青狮精和白象精时，它倒向两位菩萨的坐骑。
当一头是菩萨的坐骑，一头是温娇时，它倒向温娇。
当一头是大鹏，一头是温娇和普通人时，它倒向大鹏。
而当一头是涉及佛门东进的取经计划，一头是大鹏时，别说大鹏只是如来有名无实的娘舅，就算他是如来亲娘，就算如来亲自到来，也得把天平摁向取经计划。
两位菩萨齐齐向灵山的方向合十做礼，起身时已得了佛谕。文殊问道：“天女既说自己没有门户之见，那么今日之诘难，是为佛，还是为道？”
“我为人。”温娇断然回答。
文殊点头：“既为人，自然也可为道，也可为佛。”
他两番所说的“为”，并不是同一个读音。
温娇目光一紧，心中隐有预感。果然听他接着道：“我佛有言，报应不爽，分数应当。狮象鹏三魔造孽无度，理应徇六道轮回之法，千世万世受地狱道之苦，直至偿清孽债，方许投身善道。”
百般筹谋，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温娇释然之余，却不觉得轻松，因为她知道还有后一句。
文殊右手一张，一枝清淼青莲幻于手中。他将这枝莲花递向温娇：“天女广具宿慧，深有佛缘，虽领道职，亦可兼收佛果。六载之后，春尽夏初，佛光大照之日，天女可来灵山听封。”
看得上眼的，便让他加入，此乃佛门向来之手法。温娇对此早有预料。
更确切的来讲，在十数年前，在傅奕的那场纸钱纷飞的葬礼上，她面对自己未来与佛门的交集早有预料。
不就是领个兼职而已么？她现在兼的头衔已不少，再加一个也不嫌多。何况有些事，不管她是哪门中人，她都会去做。既然如此，干同一份工，领两家薪水，不亦乐乎？佛道通吃的神仙本就不在少数，君不见李天王家的三位太子中的两个都是领着东方天庭的俸禄，去西方菩萨那里就职的么？
往更远里说，文殊的出身本也与东方有些关系。而未来的猴子就认斗战胜佛之后，身上的齐天大圣的头衔也未曾取消。可见两家就职本就是那些有大本事的神仙的正常操作。
可温娇踌躇着，却没有伸手接过那枝青莲的意思。一个毛茸茸的火红脑袋从她的袖口探出，火灵儿目光有些胆怯，说道：“温娇是有道侣的人，怎么可以当尼姑呢？”
普贤菩萨目光一沉，看了过去。火灵儿连忙缩回了温娇的袖子，这位向来大嗓门没心眼的狮子难得的低了声气，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能领佛门果位是好，可佛门不是向来要独身到头吗？温娇总不能为了领佛门果位，就抛弃自己的道侣。”
温娇注目于那枝青莲，那芳洁莲花葳蕤轻颤，仿佛一抹心照不宣的慈悲平和的微笑。
她垂下眼帘，心下对火灵儿的仗义执言感动之余，却也不能放着她独自替自己承担压力：“火姐所言便为我之心意。佛祖垂青，小仙不胜荣幸。只有一条，出家人向来六根清净、尘缘断绝，我却不然，一入佛门，我之道侣将如何自处？”
文殊友好的微笑着：“佛祖料得天女会有此一问，只转告天女两个字——无碍。”
温娇心中大定，伸手接过那枝青莲，另一手将那卷判书朝文殊推去。青金二色的光芒一闪而过，狮象鹏三魔的判书上落下了文殊与普贤二位菩萨的法号，温娇左肩的衣衫上则多出了一朵青如翠叶、润如美玉的莲花纹。
随着双方交割的完成，天地之气为之一清。
大抵是恶者入恶道，冤者得超生。在下方的阿贡措的眼中，只见无数透明如水沫的人形在碧蓝的天色下飘浮着，自在得仿佛卸去一切前尘过往的纯白的婴儿。无形的轮转中，他们渐渐由大变小，直至变作细不可查的银尘，没入了那不可见、却至为宏大的旋涡之中。
风轻，云淡，是个好日色。
阿贡措朝着太阳的方向笑着，一直笑着，直到被日光刺伤了瞳孔，也固执的不肯挪开眼睛。
辟邪望着她，也跟着微笑起来，倒是镇恶担心道：“阿贡措妹妹，你眼泪都看得流出来了，再看小心伤了目力。”
阿贡措这才抹了把脸，哽咽道：“是，这日头太刺眼了。”
九重云霄之上，双菩萨离去之际，文殊忽而发问：“秉至公之心，持平正之道，不因爱驰法，不因私废公，不以曲害直……天女所求诸于人的境界，难道自己便可以做到？”
这回沉默良久的轮到了温娇。清朗的日光洒落一身，却照不亮每一处细微的角落。她的眉睫间存着淡漠的阴影，仿佛无尽的心事流连。
你所求诸于人的境界，仿若莲花不着水而空灵自开，你自己可能做到？
回首来时一步步走出的路，你当真觉得自己担得起一句“正大光明，问心无愧”的考语吗？
如若如此，美那迦为何会死，你为何不敢面对沙恭达罗的哭泣的眼睛？因为你扪心自问，觉得美那迦的死，源于你不由分说对花团锦簇的圆满大结局的追求，却忘记了询问她自身的意愿吗？
远眺未来的漫漫长途，你也能保证自己正大光明、问心无愧吗？
你当真不会因私废公吗？当进入六道轮回的是殷开山夫妇，殷元夫妇，你的侄儿侄女等血亲，还有……袁天罡？你能克制住不给他们一个更加优越的来世，接近他们，乃至于大开方便之门，给本无仙缘的他们强捏一个仙位出来，以求长生逍遥，共享无边快乐？
所有人的面影分分离离，聚聚散散，化作炫目的光团，拍打着她的心。
许久之后，她才怀着难以言喻的心痛与通明淡泊的冷静，开口：“至公之道，并非全无人情，若是与他人无伤，人情一点，乃是心之自然。若与他人有伤，自当绝情去欲，去证这清浊分明。如此之道……”
她顿了顿，仿佛是有意留出空隙，让心中的那点有所预感的钝痛落定。
“至此而前，或许。自今而后，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