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稀奇古怪的无罪镇,秦焘带着十几个随行亲兵赶路一日不到,就找到了父亲寻亲的村子。
偏僻的山村,但一路走来不知看了多少,即便有些断壁残垣,也不见有什么稀奇。
村里原本的村民只有少许,一眼望去,大都是秦家军的将士在走动,帮助村民收拾他们遭到破坏的房舍,或者是四处走动巡视。
秦焘一行一到,就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样自在。
在看守村口的将士自然上前牵过马匹,十几个奔波劳累的将士被迎着到临时的住所休息,自有其他的将士接替,来供小将军秦焘差遣。
“我爹在哪呢?!”
虽是已经路上耽搁了快一个月,但秦焘还是急不可耐,生怕错过了这风云际会的时期,兴冲冲的想立刻调集秦家军,在这龙争虎斗中掺上一脚!
“在池塘对面山上,守着秦家的坟地…将军已经在那儿许多日了,刮风下雨都不走…小将军,你来得正好,去劝劝吧!”
迎来的副将面露担忧愁容,虽是有他们在旁为将军遮风挡雨,可那心如死灰的痛,旁人却分担不了半分,或许秦将军的亲子去劝,会有几分不一样…
“父亲怎么了?先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儿?”秦焘也面露担忧,一边大步急迈,一边听着副将讲述那些不知全貌的零星故事…
不过刚走到池塘边,一个附近的村民就一脸惊疑的看着他,喊问:“秦烈?!你不是死了吗?!”
秦家军在这儿住了些日,与这些村民也相熟了起来,顿时有将士立刻拉过村民,小声的交代道:“这位是秦将军的独…另一个儿子,也是封了长泰郡王的王爷,他本人虽是不拘小节,但也该注意言辞,否则不敬之言行,传到长公主耳中,可就凶吉难测了…”
王爷这等高贵人物,对平民农夫而言和天上的神仙一样,都是故事,一番好意的提醒,村民一时还没消化,那些普世的伦理关系倒是懂了,恍然道:“秦将军另一个儿子?那便是秦烈的亲弟弟了,也难怪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很相像?”那小声提醒的将士眼前一亮,这些日跟来的秦家军上下,无不为秦将军的状况而心忧…
他们眼见着,将军每日去秦烈之名的墓碑前枯坐,便知道,将军过不去的那道坎,是多年未见的长子,竟然离世了…
这是常理,绝大多数人对于父母会先自己一步离世都会有所预料,可大多数人都从未设想过孩子会先一步离开。
丧子之痛,要怎么才能抚平呢?大抵是做不到的。
但情感是可以压抑、寄托、转移的,多子女的父母,比之只有一个孩子的父母,会多一些心力,能将伤痛藏于心中,继续生活。
这也是常理,但不是铁律,只是相对而言如此,原本将士们还心头不安,毕竟看将军的模样,便知道其长子在他心头有多重,便是另一个孩子来劝,也未必能使将军振作起来…
不过若是知道相像,或许可能性会大一些了,也许秦将军能将对长子的感情,寄托到次子的身上呢?
同样是自己的孩子,多几分对另一人的感情,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大约听懂来龙去脉的秦焘,是这样想着的,他恳切的希望能让父亲好过一些…
可心头那几分不快,压不下去…好端端的,他怎么要成替代了呢?而亲眼见到父亲秦双宇时,就更是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爹!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秦焘一眼便认出枯坐在乡野土坟前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宽阔肩背,就像每年回京述职结束,坐上马背离去时一样…
可此时,父亲那令他崇拜向往的伟岸身躯,却显得萧瑟无力,有些佝偻起来…
仿佛矗立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苍劲树木,终于折断在一场无法承受的风暴中,余下的根桩能不能活,还未可知。
上回见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却从发根处开始,换成了一片花白!这般心力衰竭的模样,秦焘甚至担心父亲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
“爹!爹!”
秦焘急切起来,只连声喊着爹,把要说的都忘了,动作比想法更真切,上前用拉拽着,想将父亲带离,不想让父亲留在这个伤心之地!
或许是心头的沉重蔓延到了躯体,坐在地上的中年人未被拉起,不过年轻人的大力拉拽也难以忽视,让那双仿佛蒙着灰的眼睛,离开了墓碑上的秦烈二字,恍惚看向拉他的人…
秦焘…看清来人,秦重默然无语,又缓缓转过脸,看向那刻得痛彻的秦烈二字…当年给秦焘起名时,心里正是暗暗期望着,他留在千山万水外的孩子,能长寿…
自离家起,到强忍思念之苦的日复一日,便是有朝一日能与父母孩子团圆的念想,在撑持着他走下去。
甚至幻想着,当会威胁到家人的存在消失了,就可以与家人重逢,而家人们还能享用他以多年的苦酿成的甜。
可为什么…他还苟活着,他的孩子,却已经不在了…
那这些年,他是为了什么活着…
“爹!”
秦焘还是一声声唤着,执着的拉扯着,甚至越发卯足了劲,硬是将父亲从地上拽起了些!他正欣喜的觉得,只要他再用力一点,就可以将父亲带离这境地!
可深深沉浸在伤怀之中的秦重,却被激怒了!无处可去的满腔悲痛,成了怒火,冲向打扰他思念的人!
铁砣般坚硬沉重的拳头,重重落在年轻的脸上!
毫无预料的秦焘,被打个正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幸而一旁都是秦家军的将士,赶忙上前,有的扶住秦焘,还有四五人见将军还要拳脚相加,赶紧一拥而上制止!
被打的秦焘,没有以往下意识反击的动作,这是自然,打他的人是他最崇敬的父亲…他只是红了眼,望着悲愤而狂暴的父亲…
虽然老子打儿子的事,在大夏那就是寻常的家常里短,可见秦焘顿时青红一片的脸,就知道这可不是有分寸的教训!秦将军要是不留手,几拳将人打死也是有的!
秦双宇武力超群,他们秦家军再清楚不过,即便四五个人使了浑身解数,也只是艰难拦住一时!
一旁知情的秦家军将士赶忙出声道:“将军节哀!可大公子既已早逝,更要珍重剩下的后人啊!而且卑职方才听闻村民说,小将军长得和大公子一模一样!这不就是老天留给您的念想吗?”
秦家军里心性直爽的人居多,一手造就秦家军的秦双宇更是如此,简单的话语,简单的就触动了他,恍惚的眼神有了几分光亮,落在秦焘的脸容上…
专注而认真的凝视着,好似想看清那张年轻的面孔。
没有过的嫉妒笼罩了秦焘,酸苦而沉闷,他这才意识到,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他…
以往他觉得父亲很爱护他们,每年团聚的日子虽短,但愿意陪他玩耍,教他武功,与他讲秦家军里的事…今天之前,甚至没有对他和妹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动手。
可才发现,原来父亲的心,一直偏爱着另一个孩子。
粗糙而布满疤痕的大手摸上年轻脸孔的肿起,丧子的中年人有了言语,压抑的低声道:“我对不住烈儿…”
“那年他哭闹着,不要我走…”
“我告诉他,在他长到有我肩膀高之前,我就会回家的…”
“到时,就会一直陪着他,看着他娶妻生子…等他给我养老送终…”
秦焘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过,满心委屈,恼怒,父亲打的人是他,脸上痛的是他!父亲却在说对不住别人!父亲是把他的脸,当成别人的了!他不也是父亲的儿子吗!
可他也感怀着父亲的心痛,希望父亲能借着他缓解几分,五味杂陈中,秦焘只能沉默不语,倔犟的绷着脸…
“将军,您先和小将军一同下山,整顿一番吧?明日…应当是您的孙儿秦皓…遇害的七七之日,据说在这日子多烧点黄白纸钱,就能投个好胎…”
将士磕磕巴巴找借口劝说将军,但说着也哽咽了,将军的亲孙儿啊!这些日在东山村,但凡听幸存的村民提起秦皓,便一定会说那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令人扼腕痛悼不已!
沉痛的心又沉了沉,秦重不由得紧闭双眼,烈儿的孩子…若是他早些回来…
可是没有,就如他在父亲的要求下离了家,被褚薇煽动了野心,怕褚天明察觉就狠心与家人断了联系…一桩一件,哪样不悔?
即便从未见过那个名叫秦皓的孙儿,满心亏欠却无法弥补的秦重,也想做些什么,哪怕是无稽之谈。
烈儿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投个好胎吧?他也是这么希望的…
秦重转身迈步往山下去,而秦焘走在后面,父亲好像振作些了,这让他感到高兴…
但心头那些嫉妒、委屈、恼怒也未全然消失…同时,他忽而想起在无罪镇的那个讲书的孩子,还有烧伤的女子…
转头看了那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墓碑,秦焘神色复杂的撇了嘴,跟着下山离去。
下山后,先前来的将士给秦焘讲了更多打听到的情况,关于东山村里这个秦家的事。
当秦焘听到,是褚时琪的私兵乔装的那伙山匪来袭,让小山村里的秦家成了焦木,他顿时怒瞪了眼睛!
尽管他对父亲以往的家,这个小山村里的秦家,想法复杂到理不清,可说到底也是秦家!怎么能任人摧残,而不做反应?!
秦焘当即扔下敷脸的药包!
暂住的简陋民舍,门外值班护卫的将士见是小将军来找自然不会阻拦。
秦焘径直进屋,就见父亲依然没休息,坐在床边默然神伤着,他更是焦急,也更仇视一切的罪魁祸首,褚时琪派系的人!
“爹!袭击东山村秦家的山匪,其实都是褚时琪的私兵!我们应该报仇!”
疲惫无神的眼睛抬起,看到眼前的脸,秦重略微怔愣了一下。
年轻的脸一边高高肿起,上面还沾染着黄褐色的药汁,但秦焘神情激愤,忘了脸上的伤,也对造成这伤的父亲,没有丝毫介怀…
“褚时琪无德无能,才会弄出这种残暴的匪兵!我来找您,原本就是打算调动秦家军对付他!有这大仇,更是不能眼看他稳坐高台!”
秦焘痛斥着,突然又想到什么,更加真切的愤恨道:“对了!三表哥就是在这金燕城周遭遇袭!袭杀三表哥的说不定就是同一批人!”
秦重听着愤愤不平的话语,神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喃喃重复了两个字:“大仇…”
秦焘有些不明白父亲的反应,疑惑问:“血亲受害,难道不是大仇吗?爹未想到要剿灭那些匪兵报仇雪恨吗?”
饱经沧桑的眼睛终于真正看向秦焘本人,秦重沉声问:“秦家与褚家的血海深仇,秦焘,你会站谁家?”
这下秦焘更迷惑了,并且十分委屈道:“我姓秦,是您的孩子,我就是秦家人,何必问会站谁家?”
“况且,侄儿受害是与褚时琪有关,褚家其他人也是受害者,也不算与褚家之仇…”
秦焘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他心头隐约感觉,无罪镇的遇到的那个男孩,有可能便是侄儿,虽是未曾谋面,但一见就觉得亲切,而后随行的将士也说,与他小时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暂时还不想让父亲知道…一是,怕是假的,给父亲希望之后是更加失望;二是,怕是真的,怕是以后父亲心里只有那个孩子了…
秦焘不自然的神色都浮现在脸上,看着他的秦重自然察觉到了,但他以为是因为秦焘想到母亲褚薇,也是褚家人…谁能将养育自己的母亲视作仇敌呢?
父子的交流以沉默结束,虽有不同的心思和原由,但达成了一致的目的,调动秦家军。
秦焘第二日才知道,父亲自是要报仇的,不需要他提醒,到东山村后不久,父亲就已传令给西北秦家军。
按时日,秦家军已经开拔,在往京城去的行军路上了!只待完整的办完丧事,父亲便会快马北上,统帅秦家军东征!
秦焘自是赶忙将与褚时环的约定告知父亲,以便两方在路上汇合。
父亲漠然的眼神虽是让秦焘有几分不自在,但总归是默许了,有皇子为复杀母之仇,讨伐暴虐新皇作为大义,自然是比无故起兵要上许多…
更令秦焘惊喜的是,在西南的期间,父亲吩咐所带的几百随行将士,召募了许多当地新兵!大都是不满新皇匪军暴行的义士!许多甚至都不要军饷,只要有吃食,就愿跋涉千里追杀匪军!
短短时日就有了一支两万人的秦家西南新军!
原本这只新军是打算由副将赵叔暂时统领的,而现在便交给了秦焘,由赵叔辅佐,从大江这路向东,追剿已去了江南的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