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灯火
灌木丛的尖刺扎进皮肉,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混合着阿贡无法抑制的颤抖,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真实。河面恢复了虚假的平静,只有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朽木,不知疲倦地奔向未知的下游。那股浓烈的腐臭却如同无形的瘴气,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钻进鼻腔,提醒着我刚才那惊魂一瞥绝非幻觉。
“怨眼”……守墓人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像是一团团浸泡在河底淤泥里、凝聚了无数怨毒的苍白水鬼,对活物,尤其是对我身上这“源诅”,有着近乎本能的贪婪。
我背上的诅咒在最初的悸动后,重新陷入了那种深沉的、带着餍足感的蛰伏。它似乎只是随意散发了一点气息,就如同抛下了饵料,轻易引动了河中的凶物。这感觉糟糕透顶,我仿佛成了一个不断泄漏毒液的破口袋,走到哪里,就把灾祸带到哪里。
阿贡的呜咽渐渐平息,但身体依旧僵硬,湿漉漉的鼻子不断翕动,警惕地监测着周围,尤其是河面的方向。它用脑袋拱了拱我,又看向下游,狗眼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催促——离开,立刻离开这河边!
我懂。这里不能久留。
咬着牙,我再次扛起阿贡,拄着那根几乎要磨秃的焦木棍,挣扎着从灌木丛中爬起。右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一截冰冷的、不属于我的木头,只能靠着左腿和木棍,拖拽着前行。这一次,我刻意远离了河岸,宁愿在更加崎岖、植被更茂密的坡地上艰难穿行,也不敢再靠近那看似平静、却潜藏着致命威胁的水域。
林间光线愈发昏暗,头顶的云层像是吸饱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闷热而潮湿,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雨。背上的诅咒在这种沉闷压抑的环境里,似乎更加“惬意”,那阴寒的气息与我疲惫燥热的身体形成诡异的对比,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温热的巢穴里。
汗水、雨水、血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我只能凭借模糊的方向感,大致沿着河流的走向,在密林中蹒跚。每走一步,都感觉气力正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飞速流逝。怀里的引路骨依旧死寂,裂纹遍布,像个嘲弄的象征。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并非走出了山林,而是来到了一片……更加破败、规模也更大的遗迹前。
这里像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古老村落,或者说,一个早已废弃的祭祀场所。残存的石屋比上游看到的更多,布局也似乎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拱卫着中央一片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布满裂缝和杂草的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半塌的石殿,仅存的几根石柱歪斜地指向阴沉的天空,柱身上雕刻着早已风化剥蚀、却依旧能感受到扭曲意味的图案。
而最让我瞳孔收缩的,是广场中央,矗立着的东西。
那不是石柱,而是一尊雕像。
一尊用整块黑色巨石雕琢而成的、异兽的雕像。
它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头颅狰狞,口部大张,露出交错的利齿,却没有眼睛,眼眶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身躯盘绕扭曲,布满了与引路骨、与我背上诅咒同源的、却更加宏大古老的符文。雕像表面布满了苔藓和雨水侵蚀的痕迹,但那股子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冰冷邪异的气息,却比任何活物都更具压迫感。
在看到这尊雕像的瞬间,我背上的诅咒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猛地炸开!
不再是细微的蠕动或悸动,而是彻底的、疯狂的沸腾!阴寒的力量如同失控的洪流,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撕扯着我的神经!无数更加清晰、更加混乱的画面和嘶吼,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我的意识堤坝!
鲜血……大量的鲜血,顺着雕像基座上的凹槽流淌,汇聚成诡异的图案……无数穿着古老麻衣的人,匍匐在广场上,朝着雕像和后方那座石殿叩拜,口中念诵着狂热的、扭曲的祷文……石殿深处,隐约可见一口棺椁的轮廓,与幻象中那口“源棺”一般无二!一个身影,高高站在雕像旁,手持骨杖,身影模糊,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奉吾主之命……镇守此门……以待……归来……”
“噗——!”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跪倒在地,焦木棍脱手飞出。阿贡被我甩落在一旁,发出惊恐的尖叫。
痛!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背上的诅咒不再是蛰伏的毒蛇,它仿佛在这一刻彻底苏醒,显露出了它那庞大、古老、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本来面目!它正在通过这尊雕像,与这片土地下埋藏的、更加深邃的黑暗产生共鸣!
那尊无眼的异兽雕像,在我模糊的、被血色浸染的视线里,仿佛活了过来!那两个空洞的眼眶,似乎正跨越了时空,冰冷地“注视”着我这个承载了它部分力量的、卑微的容器!
它在呼唤!呼唤我背上的诅咒!呼唤着……彻底的融合与……归来!
“呃……啊……!”我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里,指甲翻裂,试图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意识彻底冲垮的洪流和背上那活物剥离血肉般的剧痛。汗水、血水、还有不受控制涌出的泪水,糊满了脸颊。
阿贡焦急地在我身边打转,不断用舌头舔舐我的脸,用脑袋拱我,发出带着哭腔的呜咽,却无能为力。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被这股力量彻底吞噬、同化的边缘,怀里的引路骨,那块早已布满裂纹、死寂如顽石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震颤,不是发热。
是一种……类似于心脏起搏般的、极其微弱的、向内的一次收缩。
紧接着,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纤细、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仿佛回光返照般的灼热,从骨头的核心处迸发,如同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我背心那诅咒沸腾的核心!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水!那股几乎要撑爆我的阴寒洪流,被这细小的灼热强行中断、逼退!
背上的剧痛和脑海中的混乱画面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和剧痛后的麻木。我瘫软在泥泞中,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引路骨……它还没完全废掉?它在最后关头,又救了我一次?或者说,它是在阻止背上的诅咒,在此地、此刻,与那雕像产生更深的联系?
我艰难地抬起手,摸向怀里。引路骨依旧冰冷,但表面那纵横交错的裂纹,似乎……又多了一道,几乎贯穿了整个骨身。它就像一件过度使用的瓷器,下一次,或许就是彻底的碎裂。
我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尊无眼的异兽雕像。它静静地矗立在废墟中央,恢复了死物的沉寂,但那无形的、邪异的压迫感却并未消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雕像供奉的是什么?它和源棺,和那所谓的“门”,又有什么关系?
守墓人说“门”就快开了。难道这雕像,或者这石殿,就是“门”的所在?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重新抓起那根焦木棍,支撑着站起来。阿贡紧紧贴着我,身体依旧在发抖,却不再催促离开,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我。
不能待在这里。这雕像太邪门了,仅仅是靠近,就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踉跄着,绕开那片青石板广场,沿着废墟的边缘,继续向下游方向挪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背上的诅咒在引路骨那一下干预后,重新变得“安静”,但那蛰伏的阴冷中,却多了一丝……被强行打断后的、不甘的躁动。
雨,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瓢泼般的、冰冷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岩石上、我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视线瞬间被密集的雨帘遮蔽,几步之外便一片模糊。
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泥泞和血污,却带不走那彻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我在暴雨中艰难跋涉,像一具行尸走肉,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片诡异的遗迹,离那尊雕像越远越好。
不知在雨中挣扎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意识开始模糊,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我即将再次倒下时,阿贡突然猛地向前冲了几步,对着暴雨中的一个方向,发出了与之前恐惧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警惕和疑惑的吠叫。
我勉强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顺着它吠叫的方向望去。
透过朦胧的雨幕,隐约可以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依稀有……几点微弱的光。
不是鬼火,也不是遗迹中那种邪异的磷光。
那光是……温暖的,橘黄色的。
是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