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事,看起来比上次来还要多。”
玩偶小人脆生生的声音把黎问音神游的思绪拉回。
她扭头,看向夜空下和她并排坐在一起的小玩具。
黎问音揉了两把自己被风吹僵了的脸颊,卖了个关子:“大人的事,小玩具自然不懂,我是在想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玩偶小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拯救世界吗?”
黎问音一定,余光瞥了眼床上熟睡的尉迟权:“嗯。”
“哦,”玩偶小人的语气忽然露出来了一点不悦,“又是拯救世界。”
“你这个陪聊小玩具脾气还挺大,”黎问音斜了它一眼,“说起来,你每天都和你小主人聊什么呢?”
她很好奇八岁的小小只又又现在心理状态究竟是什么样,没法靠近打探,那就旁敲侧击。
黎问音已经做好了很糟糕的准备,了解了白塔的秘密,她一度喘不过来气,忽然觉得他这个时候再怎么极端再怎么魔王,她也没办法苛责什么了。
谁知玩偶小人忽然双手环胸,闭上眼睛,昂起头颅:“小玩具的事,大人自然不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黎问音:“......”
哎呦呵这个小玩具!
她伸手抓住它:“说不说,不说把你电池扣了。”
玩偶小人似被提了后脖颈的猫儿一样,瞪大了双眼呆了一下,随即气呼呼地挣扎着看她:“随便聊聊啊。”
黎问音:“比如呢?”
“比如一天的课排的好满好满,为什么又要学礼仪,不是昨天才上了礼仪课,枯燥枯燥,好烦,稍微有趣一点的奇闻异事课怎么一个月没上了,被雪藏了吗?”
“魔法史课老师句尾会拖长音,魔器理论老师卡结巴。味觉明明没失灵,怎么吃什么都是白开水味,消除白开水暴政,让酸甜苦辣百花齐放!”
玩偶小人摊了摊手,想到哪说到哪说。
“比如......今天衣领的扣子系的有点紧,纠结了好久解不解开,书上管当着一堆人面莫名其妙开始松衣领扣子的举动叫作油腻行为。”
但书上又把明明不舒服,非要强撑着面子的行为叫作装。
好奇怪,合着两头都不是好东西,那他应该怎么做,突然大力撕开衣服表演一个欲盖弥彰吗。
尉迟权歪着脑袋在课程上分了神,蹙着稚嫩的眉头在笔记本上权衡。
他在油腻和装里纠结了半天。
最后选择了装。
玩偶小人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往黎问音那边瞟,观察她的反应,看她是更喜欢油腻还是装。
黎问音愣住了。
她提着玩偶小人,心软塌下去一片。
很出乎意料,她听到的,不是多么恨意滔天的愤懑,不是什么极端厌世的仇怨。
只是一个小孩子,真正的小孩子,普通地分享自己日常生活的所思所想。
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带着点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及藏不住的好奇,被遏制住情绪不许波动,仍会有的平平淡淡奇奇怪怪的想法。
尽管不是自己选择,是被迫接受的。
但在小尉迟权眼里,这就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
这就是他眼中的“正常”。
玩偶小人在仔细观察愣住的黎问音。
这是更喜欢油腻还是装啊?
好像看不太出来......难道真的是大力撕开衣服表演一个欲盖弥彰?
玩偶小人陷入了沉思。
“原来是聊这些啊,”黎问音倾泻出了一个笑容,绷紧的身子松下去,“那你小主人有没有说,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图案,最喜欢的星星?”
“哦,忘了,”黎问音瞅它,“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玩偶小人:“我知道,是喝草莓牛奶的感觉,是看到你的感觉。”
黎问音:“......嗯?”
玩偶小人歪着脑袋想,他是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胜在他知道什么是看书学习,黎问音告诉他爱后,他就翻了书寻找,兀自摸索了半天,自己总结出云里雾里的结论。
他这么试探性地说出口了,看黎问音的反应。
黎问音目光沉了半分,笑笑:“嗯!是喝草莓牛奶的感觉。不过怎么还有我的事呢?”
“主人喜欢喝草莓牛奶,”玩偶小人回答,“我喜欢看到你。”
黎问音心想,要不说是陪聊玩具呢,的确会说话。
等等......
黎问音一凝。
她僵硬地转首,定定然地盯着坐在窗台上晃着腿的玩偶小人。
“你家主人喝草莓牛奶的感觉,你怎么知道和你看到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书上还说。
小朋友要诚实,谎不能越撒越大。
玩偶小人起身,站在窗台上,转过身正对着她。
一阵风吹过,一个本该在床上躺着的的漂亮男孩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专注细碎,声音轻轻的,随散在夜中。
“是我喝草莓牛奶的感觉,是我看到你的感觉。”
黎问音愕然,头皮炸开,暗道完蛋。
她怕极了自己的意外出现给尉迟权造成不好的影响,立即就想伸手去戴面具。
小尉迟权却抓住了她的衣袍。
“你说过,你爱我的......”
嘶——
黎问音很是头疼地抽了一口气。
这该怎么办。
“......少爷,上次我向您解释过,我有许多责任还要完成。”
“你的责任是戴面具。”小尉迟权记住了她的话。
黎问音点头:“是的。”
他低眸思考了一下,再次抬眸,眼睛很亮:“但是戴面具,是为了不让我变成恐怖的怪物,我要是一直不会变怪物了,你是不是就不用戴面具了?”
黎问音一怔。
某种层面上,他猜的没错,他不会变“怪物”就印证着身体重塑完成,白塔计划成功。
她是不需要戴面具了。
但白塔的面具人,也都不需要存在了。
“是的......”
鬼使神差的,黎问音没告诉他真相。
小尉迟权静静地凝望着她。
“好。”
——
白塔的工作人员都极其诧异。
尉迟权的身体重塑进度在飞速增长。
迅猛的,果断的,无需关在玻璃笼里苦苦撕咬自己一整天,他的身体在被强大的力量有意控制着强行除旧布新,非常强悍,冷静至极。
连连观测记录下来。
结果令人不可思议。
是尉迟权自己的力量。
黑魔气没有逸散出体外进行那日玻璃笼里的肆虐行为,反而被一丝不漏地控制在体内,由从外至内的重塑,转变成了自内而外的重塑。
他控制住了肆虐的黑魔气,关于体内,进行不外显的体内自我燃烧,无声无息就完成了淬炼。
最后一次验证性测试结束。
玻璃笼内的发狂期间的尉迟权与他身边一朵娇嫩的小花全部完好无损。
测试宣告成功。
这是一项重大的进展。
白塔众人皆在欢庆。
小尉迟权握着小花从地上站起来,精准地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
他走到玻璃笼边,哈了一口热气,在热气熏出来的雾上写字。
「我现在很漂亮。」
脸上没有爬的到处都是的魔纹,身上没有一道道血痕,肢体没有扭曲变形。
不是怪物了。
黎问音颤碎了目光。
她立于人群中,悄悄往上抬了一点面具,露出了一张嘴,比了个口型:
「还疼吗。」
还疼吗。
黎问音第一次进玻璃笼看到八岁的尉迟权,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尉迟权笑了笑。
他也张了张嘴,回答:
「疼呢。」
在撒娇。
——
黎问音不知道尉迟权是怎么做到的。
短短三天,他经过多项测试,已经将先前时不时发狂外漏的黑魔气全部控制在体内,从一开始的浑身发热站不稳,再到慢慢的泰然自若面容平静。
他还只有八岁。
或许他情况特殊,早慧机敏,所涉课程极多,不可用寻常八岁小孩来看待他。
但再怎样,也还是个孩子。
“书上说,对表现好的小朋友,通常会给予奖励和赞扬。”尉迟权看书看到一半忽然对身边的人说。
黎问音瞥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尉迟权继续说,“是不是真的?好像不是呢,骗小孩的。”
黎问音:“......”
小小年纪,阴阳怪气意有所指的功力已经有了雏形。
但黎问音是真的有点不知道怎么夸。
她夸不出口,她讨厌白塔讨厌尉迟家,并不想看见尉迟权受困于白塔遭受虐待,同时她又很矛盾,心里清楚白塔的缘由,明白所有人的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小尉迟权选择虐待自己,强行加快推进计划完成的进程,他遭受了痛苦,白塔和尉迟家倒是高高兴兴他的黑魔气被他控制起来不会外泄了。
气死了,心都要疼碎了。
“很棒,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宝宝,”黎问音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被夸了的某宝宝正在低眸看书,忽然间莫名其妙把腰板挺直了一点,耳朵落了一点粉红。
他没有抬眸,佯装不经意:“书上说,拥抱是很奇妙的感觉,好好奇,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底还是年纪小,心思藏不住。
黎问音无奈地笑了笑。
“要试试吗?”
白塔再三强调,不能触碰他,拥抱他,不能让他产生情感波动,不能影响白塔计划。
可什么狗屁白塔,为什么事事都得听他们的,他们说不能碰就不能碰,他们说不能抱就不能抱?
她的又又已经把黑魔力转为体内焚烧了,他现在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还得为了计划大义不许违反规则?
荒诞。
“嗯?”尉迟权抬眸,呆住了,似乎没想到黎问音答应的这么利索,“现在?”
黎问音敞开了怀抱,笑:“来吧!”
“我......”尉迟权局促地放下书,犹豫了一下,说道,“等到今晚过了十二点吧。”
黎问音疑惑:“今晚......?”
尉迟权看向她:“过了凌晨十二点,我就九岁了,我想......把这个拥抱,作为我的生日礼物。”
黎问音:“!!!”
白塔里没有日历,只有四个月的倒计时。
明天,是他生日。
明天,也是四个月倒计时最后一天。
黎问音本该在今夜就立刻逃出去的,她已经拖的过久了,越接近临终日,越危险越难逃出去。
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
尉迟权的眸中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欣喜。
他合上书,声音中藏着一点按耐不住的雀跃:“那我先去准备准备。”
“还要准备?”黎问音笑了,“这么隆重,很有仪式感哦宝宝。”
尉迟权不吭声了,催着她离开房间,让她到点再来,黎问音笑嘻嘻地出去,琢磨了起来。
要不要把自己的身体搓的热一点,在他九岁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给他一个难忘的暖乎乎的怀抱。
小孩子的喜欢和依赖是很纯真的,黎问音想竭尽全力地回应这份纯真的喜欢,于是提前把自己搓的火热,还冒着风险把白袍脱下了,冷冰冰的白袍外套很碍事。
接近十二点了,黎问音就偷摸进了尉迟权的房间。
小小的尉迟权,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
他有些紧张地站在窗边,仿佛他们接下来要进行的不是拥抱,而是王储的加冕仪式,隆重至极。
黎问音轻声笑了笑,向他走了过去。
尉迟权眨巴眼看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往上伸开了手,缓步走来。
时间一秒秒地走。
滴答,滴答。
“滴答”
时针分针秒针在这一刻对齐成一线,十二点已到。
尉迟权眸心一空。
就在这一刻。
黎问音,伴随着清脆的指针声音,在他眼前消失了。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什么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尉迟权脸上神情白茫一片,发了懵,空着眼眸,无望地四处寻找着他亲眼看着消失的人。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后在一间休息室里,找到了一件脱下的白袍。
每个人的白袍都有编号,这是黎问音的那一件,他认得。
她把它留在这里,像是早就预示了她今晚的离开。
尉迟权抱着白袍空洞着眼神。
这几天来,他太高兴了。
落下的那句颤抖着关切的“还疼吗”,第一次的一夜安睡,新奇的花儿、草莓牛奶、纸条和手影,说着爱自己的她。
她是他第一个和他对视的人,她是第一个陪他说话的人。
尉迟权从来没开心过,第一次开心,就有点飘飘然了。
不免的,好像有点得意忘形,迫切的,想多尝尝新鲜的事物,好奇极了拥抱的滋味。
她一直纵容着得意忘形的自己,不计较他假扮玩偶小人骗她,满足他的好奇,答应了奖励他拥抱。
是......自己太过分了吗?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
可以跟他说呀,可以骂他的呀,打他的呀。
为什么要在他眼前消失啊......
怀抱着白袍的小男孩,目光从破碎的茫然渐渐扭曲成平静浓郁的偏执。
他轻轻搂紧了白袍,低首喃喃,泣声恳求:
“不要离开我。”
“......”
“不许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