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大院门口，三辆考斯特卷着热浪发动。
李守盛刚钻进空调车，秘书王建国就递上报纸：“李书记，今早刚到的《京都晚报》，路上解闷正好。”
车队碾过晒得发软的柏油路，李守盛翻报纸的手突然一顿，一张彩色插页从泛黄的新闻纸里滑出来。
这年头报纸都是黑白印刷，这张泛着油墨光的彩页格外扎眼。
“上下通融，方得从容！”
大红标题下，鎏金酒瓶在稻田背景里熠熠生辉。
王建国探头解释：“这是本地新冒头的酒牌子，听说瓶身还藏了机关的。”
李守盛扶了扶老花镜，只见广告页边角印着行小字：瓶底38度清酿，瓶盖56度原浆，勾兑后恰成42度绵柔。
他噗嗤笑出声：“有点意思！这酒厂在咱们市哪个乡？”
车窗外，戴草帽的老汉正弓腰放水。
田埂上大喇叭突然炸响：“喝了盛世酒，干活更带劲！”惊飞一群啄稻穗的麻雀。
李守盛拎着酒瓶眯眼端详：“‘上下通融方得从容’，这广告词有点意思，哪个文化人写的？”
王建国麻溜翻开《京都晚报》，指着版面最下方的图解：
“您瞧，这酒瓶里装着38度的基酒，瓶盖里藏着56度原浆，兑着喝刚好42度——可不就是‘上下通融’嘛！”
“妙啊！”李守盛拍着大腿直乐：“这酒真是咱们宿州产的？”
他凑近报纸，瞅见广告角落那行“宿州盛世酒业”的小字。
三辆考斯特颠簸在乡间石子路上，车窗外是望不到头的碧绿稻田。
七月毒日头晒得稻叶打卷，田埂上戴草帽的老汉正弓腰放水——自从包产到户，大伙儿伺候自家田地比伺候祖宗还上心。
“这酒现在卖得咋样？”李守盛摇下车窗，热浪裹着稻花香涌进来。
“听说铺货到县供销社了，饭店里都卖两块五一瓶。”
王建国抹着汗：“具体销量我这就派人……”
突然，村口大喇叭炸响：“现在插播广告！‘盛世天下’酒，贵客来了才舍得开！喝了腰不酸腿不疼，挑担能走二里地！”
李守盛噗嗤笑出声，扭头看见晒谷场上堆着印有“盛世”字样的空酒箱。
几个光腚娃娃正拿酒瓶盖当陀螺抽，金属盖在青石板上转得飞快。
“喝了盛世天下酒，腰不酸背不疼，腿脚不抽筋，一口气插两亩地秧都不带大喘气！”
“盛世天下酒！”
周齐麾下八大销售经理各管一摊，明里暗里都在较劲。
这帮人为了广告词可真是豁出去了，但凡老百姓爱听顺口的词儿，全给用上了。
“这酒的广告都打到村里来了？”李守盛问身边跟着的村支书。
“哎呦李书记，我们这就让广播站停播！”村支书忙不迭擦汗。
“好好的停什么？”
李守盛笑着摆手：“这广告播多久了？具体说说看。”
一行人往田埂上走，村支书掰着手指头汇报：
“播了有小半月了，每天轮着放四五十遍。现在大伙儿都快把广告词背下来了，不过他们隔三岔五就换新词，净挑乡亲们顺耳的话说。”
李守盛踢开脚边的土坷垃：“酒厂给村里多少广告费？一天放这么多遍。”
“一个月五十块。您放心，这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村支书急着解释资金流向。
李守盛心里噼里啪啦打起算盘：
“咱们广市八十多个乡镇，每个乡镇十来个村，照这么算光农村广告费就得几万块。王秘书，得把这酒厂摸个底儿清！”
他眯眼望着远处的水稻田。广市在苏北穷得叮当响，想搞政绩比登天还难。
可这“盛世天下”酒光凭这铺天盖地的土味广告，保不齐真能成气候——要真能打响品牌，那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周齐刚和高阜酒厂签完战略合作协议，叫了辆三轮车往家赶。车斗里塞满了合作方送的土特产，颠得咣当直响。
周齐踩着周末的日头往家赶。
林瑞雪今儿没去厂里，正带着诺诺在屋里耍。
前些天周明发托人拉电线通了电，虽说墙皮还泛着潮，可这有了电风扇转着，屋里总算凉快不少。
刚拐进楼道口，章莉那身扎眼的打扮就撞进视线。
她脑门顶着大红绸子结，脖颈上系着纱巾，薄纱裙裹着身子在热浪里飘，就是脸上汗渍把粉底冲出几道沟。
“哟，齐哥回来啦！”
她掐着嗓子往前凑：“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瞎忙活。”
周齐拎着塑料袋侧身闪开。后头飘来句嘀咕：“装什么正经！”
接着又拔高嗓门：“我那冰着西瓜啤酒呢，得空来坐坐呀！”
推开门，凉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林瑞雪在地上摆了好几盆凉水，头顶吊扇正嗡嗡转。
“爸爸！”诺诺炮弹似的冲过来，瞧见他掏出的半人高洋娃娃，搂着就往里屋跑。
“给你的。”
周齐摸出个缎面礼盒。
林瑞雪擦着手接过来，拆开半截又往回推：“我用的面霜才一毛钱袋，够抹整年的……”
“专柜买的，五十多块呢。”
话没说完，媳妇手一抖差点摔了盒子——这得是她纺织厂俩月工钱。
“你看你，瞎花这钱做啥？”声音都打着颤。
外头蝉鸣混着风扇声，诺诺正给娃娃编辫子。
周齐抹了把额头的汗，从塑料袋里掏出捆芹菜：“晚上包饺子？”
“别总‘你你你’的叫，该叫什么忘了？”
周齐伸手将林瑞雪揽进怀里，顺势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诺诺还在旁边呢！”
林瑞雪红着脸轻捶丈夫胸口，转身端来凉水盆：“快擦擦汗，外头得有四十度吧？”
周齐刚把毛巾浸湿，防盗门突然被砸得砰砰作响。
“谁这么没眼力见？我出差半个月才进门……”话
音未落，门外传来尖利的女声：“姓周的滚出来！”
周齐甩开毛巾冷笑：“胖婶这老泼妇又来撒野？”
门开瞬间铁棍呼啸劈下，他敏捷后撤，金属撞击声震得屋内母女同时惊呼。
“都打上门了还当缩头乌龟？”
周齐四下搜寻，抄起厨房案板上的擀面杖。
林瑞雪死死拽住他胳膊：“别去，听动静至少七八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