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天光大亮,长安城朱雀大街左近的一条清净巷口,“红尘当”三字门楣于晨光中悄然显露。
那铺面门墙俱是寻常青砖灰瓦,瞧着甚是低调内敛,若非门楣上悬着的乌木匾额,倒与左近民宅无甚分别。
匾额上“红尘当”三字却是龙飞凤舞,遒劲非常,隐隐透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绝非寻常书家手笔。
两旁楹联亦是奇崛,左书“典尽浮生千般相”,右配“赎得红尘一缕真”,笔锋冷峭如刀削斧凿,道尽了这行当里世情翻覆、冷暖自知的玄机。
寻常百姓过客见了,只觉一股森然寒气扑面,自忖囊中羞涩或物件粗鄙,不敢轻易叩门;反倒是那些家道中落、强撑体面的破落王孙、失意书生,瞧着这对联字字如箴言,道破自家窘境却又留着一线体面的生机,反成了这红尘当的常客,倒也遂了掌柜图个清净的心思。
铺门内,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过,厚重的包铁木门被吃力地推开一道缝隙,探出个小脑袋来。
知母踮着脚,先将一块写着“开市大吉”的木牌挂在门边铜钩上,复又转身,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两扇沉重的门板次第推开,吱呀声在雨后寂静的巷中格外清晰。
晨风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入当铺正堂,吹散了隔夜的沉闷。堂内陈设一目了然,迎面便是那高出常人许多的乌木柜台,将里外隔开,柜台后是直抵屋顶的格架,分门别类存放着各式典押之物,或匣或盒,或包或裹,皆是他人一段段或悲或喜的过往。
墙角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设着一套紫砂茶具,这便是老掌柜刘善财的地界了。
知母今日穿了件杏子黄的对襟小袄,配着葱绿色的撒脚裤,正是时下长安小女儿家常见的春装,只是她身量未足,更显玲珑。然其样貌却与周遭华家女童迥异,一头微卷的乌发梳成两个小鬏,用红绳系了,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鼻梁挺直,眼窝微深,一双眸子竟是琥珀般的浅褐色,顾盼间带着几分异域特有的灵动与懵懂,正是女真血脉留下的印记。
她手脚麻利地洒扫了门前水渍,又用细布擦拭了柜台面,动作虽显稚嫩,却一丝不苟。
做完这些,见巷口依旧空寂无人,便走到堂中略为宽敞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小脸一肃,竟摆开架势,一招一式地打起拳来。
这拳法并非大开大合的路数,却讲究腰马合一,劲力内蕴。
知母小小的身子绷紧了,每一拳推出,每一脚踢出,都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坚韧沉稳,拳风隐隐,竟将地上几片零落的树叶带得微微滚动。
她记得刘爷爷说过,这拳是保命的功夫,练的不是花架子,是筋骨里的狠劲儿。
几个月下来,她身上那股被梁王妃锦衣玉食娇养出的柔弱之气已悄然褪去,眉宇间多了几分别样的倔强。
一套拳堪堪打完,气息微促,小脸泛红,正待收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刻薄的冷哼:“一大早就被你这抽筋似的拳风吵得脑仁疼!”
话落,只见刘善财不知何时已踱了出来,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身形瘦削得如同冬日里枯干的竹枝,手里稳稳托着他那宝贝的紫砂壶。
刘善财浑浊的老眼瞥了知母一眼,毫不客气地数落,“灵蛇出洞那一式,腰是死的吗?扭得跟生锈的门轴似的!老猿挂印转身时,脚下虚浮,下盘不稳,风大点都能把你吹个跟头!还有那最后一招金鸡报晓,你那脚尖是点地还是刨地?软塌塌没半分力道!重来!腰要活,腿要沉,脚尖绷直了,力从地起!”
知母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却半点不敢怠慢,依着老掌柜的指点,屏息凝神,重新将那几式演练起来。
她官话尚不流利,带着明显的女真口音,待收势站定,才恭恭敬敬地用那软糯又略显生硬的语调问道:“刘爷爷,力从地起,是脚……脚底板要抓地吗?像……像猫儿那样?”
她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小手比划着猫爪抓地的样子。
刘善财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算笨到家,总算知道问点有用的了。是也不是!猫儿是轻灵,你这拳要的是根!脚趾头要扣紧了地,仿佛生了根,那力气才不是无根浮萍,懂不懂?”
他嘴上刻薄,眼神却一直没离开知母的动作,见她依言调整,脚下果然稳当了几分,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
这小丫头,虽说身世可怜,性子却坚韧,更难得是心地纯善,梁王妃将她送来这红尘当“见世面”,虽是王妃一片苦心,怕她养得太娇,却也正合刘善财找衣钵传人的意。
外人只道他刘善财嘴毒心狠,殊不知暗地里,那欺负过知母的泼皮无赖,早已被他料理得无声无息。这丫头,他是真心当半个孙女在教。
“懂……懂了!”知母用力点头,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随即又想起什么,歪着头,故意用更含糊的官话问道,“那……那力气从地起,是……是从土里拔萝卜吗?”
“噗——”刘善财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瞪着她,“拔萝卜?!你这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是劲!是气!不是萝卜!”
他气得胡子直翘,“我刘善财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丫头!”
知母见他吹胡子瞪眼,非但不怕,反而小嘴一撇,眼眸滴溜溜一转,故意装傻充愣,用她那半生不熟的官话回道:“刘爷爷说我笨?笨是聪明的意思!”
她心里清楚,知道掌柜刘爷爷是刀子嘴豆腐心,故意曲解了“笨”字,想逗逗他生气。
刘善财听了,一时没绕过来,随即明白这丫头是在耍滑头,气得直拍桌子:“胡说八道!笨就是蠢,蠢笨如牛。跟聪明半点不沾边!”
“哦!蠢笨如牛……”知母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重复,然后小手指了指刘善财手里的紫砂壶,“牛也喝茶吗?”
刘善财被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故意气人的话噎得够呛,老脸一黑,知道这小妮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像刚来时那般战战兢兢,反而学会用这官话不熟的由头来顶嘴了。
当下把茶壶往桌上一顿,沉下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规矩!”
知母立刻收起那点小狡黠,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像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迅速转身面向柜台后悬挂的一块乌漆木牌,挺直了小腰板,朗声唱喝起来,声音清脆,字字清晰,再无半分之前的含糊:
“当票不认人,票丢不补;利钱一日不欠,逾期既脱典;真假自负,出门不退;开口先问物,闭口不问人。”
稚嫩的童音将这冰冷无情的当铺铁律念出,竟有种奇异的反差。
刘善财抚了抚稀疏的胡须,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刚欲摆手让她歇着,浑浊的老眼不经意扫过门口,瞳孔微微一缩,低声道:“来客了!”
知母闻声,小脸上嬉闹之色瞬间褪尽,换上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动作麻利地爬上一张特制的高脚凳,稳稳地坐进那高耸的柜台之后,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柜台遮住大半,只露出一个梳着小鬏的脑袋和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静静地望向门口,宛如一只机警的小兽。
一书生缓步而进,只见其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边缘已磨损起毛,下摆还沾着几处干涸的泥点。
他身形单薄,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尸走肉般的沉沉死气。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摞书,步履沉重地走到柜台前,默不作声地将书轻轻放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仿佛放下的是他全部的生命。
知母垂下眼帘,牢记掌柜教导,不去看那书生惨淡的脸色,只将目光专注地投向那几本书。
最上面一本是《圣贤集注》,纸张已泛黄卷边;下面是一册《盐铁论》,书角磨损得厉害;最底下则是一本用粗糙麻纸手订的册子,封皮上墨迹尚新,写着《治国论》三字。
她伸出小手,一本本翻开查看。书页间墨迹清晰,显然常被翻阅,只是《圣贤集注》中间有几页,墨迹被水渍晕染开,洇成一片模糊的深色,不似雨水,倒像是泪痕。
书中夹着一张纸条,知母认得上面的字:“今科二甲进士,落魄至此,今当归家,守丧!”
“进士?!”知母心中默念,想起掌柜爷爷曾叹息着说过,这些寒窗苦读的士子,功名便是他们的脸面,有时比性命还重。
这薄薄的书册和纸条,或许便是他仅存的尊严与活下去的全部念想了。她心中微酸,面上却丝毫不显,依着规矩,拿起柜台上的小算盘,噼啪拨了几下,又看了看书的品相,便脆声唱道:“旧书三册,作价银五两!当期‘待回’!”
唱罢,麻利地开好当票,连同五两一小锭银子,一同从高高的柜台上推了出去。当票上赎期一栏,赫然盖着鲜红的“待回”二字印戳。
书生赵伯远麻木地接过当票和银子,目光触及那“待回”二字时,灰败的眼底猛地一震,如同死水投入巨石,瞬间掀起波澜。
他紧紧攥住那锭微凉的银子,指节泛白,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热流滚落。
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柜台后那小小的身影和坐在角落喝茶的老掌柜,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哽咽却异常郑重:“赵伯远谢掌柜大恩!三年之后,定重回长安,以报今日之恩!”
老掌柜刘善财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连头都没抬,依旧慢悠悠地呷着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伯远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因绝望而佝偻的脊背,眼中那被世态炎凉几乎浇灭的意气,竟如星火般重新燃起点点微光。他不再停留,将当票仔细贴身藏好,抱着那空落落的决心,转身大步离去,脚步虽依旧沉重,却已有了方向。
人刚消失在门外,刘善财脸上的那点淡然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一副肉疼无比的表情,对着柜台后的知母没好气地开骂:“败家!十足的败家丫头!那几本破书,纸都黄了,虫都蛀了,给个一两顶天了!你倒好,出手就是五两!还‘待回’?他那副棺材瓤子样,回得来吗?这银子定是要肉包子打狗啦!”
知母从高凳上探出小脑袋,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半点不服气,脆生生地反驳:“刘爷爷,真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教你?”刘善财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自己鼻子,“我教你当冤大头了?”
“就是前几日!”知母小嘴一撅,掰着手指头数落起来,“有个穿短打的汉子,带着个瘦得风都能吹倒的姐姐来。那姐姐头都不敢抬,手腕上戴着个旧银镯子。
那汉子说要当镯子。可我一眼就看出那镯子是白铜做的。分量轻,声音脆,刮开一点里面发黄。
我说不值钱,不能当。你还骂我‘眼瞎’,说‘你懂什么?’,然后你自己写的当票,给了那汉子十两银子呢!比我还多五两!”
她越说越有理,小胸脯挺着,“这都五天了,那男人影子都没见着回来赎那姐姐,我又不傻!你这不就是给那汉子脸面,让他拿着钱好走人,别让那姐姐难堪吗?”
“嘿!你这小猢狲!”刘善财被她揭了老底,老脸有些挂不住,指着她,“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现在倒学会伶牙俐齿顶嘴了!”
知母见他气急,反而来了劲,小下巴一扬,轻哼一声,声音又脆又亮:“哼!也不知道是谁,昨夜悄悄让伙计套了车,把那姐姐送到城外慈幼局去了。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大堂里,对着盏孤灯,把那白铜镯子的当票丢进炭盆里烧了,看着那火苗发了一宿的呆!还说什么‘人间就是如此’,心可比谁都软乎呢!”
她学着刘善财平日叹气说话的语气,惟妙惟肖。
“死丫头!多嘴!”刘善财被戳中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愿示人的角落,老脸腾地一下涨红,恼羞成怒,隔着柜台一个爆栗就敲在知母光洁的额头上,力道不大,却响得很。
“哎哟!”知母吃痛,双手立刻捂住额头,眼泪瞬间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盈盈打转,委屈之下,一句清脆的女真语脱口而出:“苏克哈!”(坏蛋!)
刘善财耳朵尖,立刻眯起浑浊的老眼,狐疑地盯着她:“嗯?你刚才叽里咕噜说什么?是不是在骂我?”
知母放下手,泪眼汪汪地撇着小嘴,口是心非地嘟囔:“不是骂你!是夸你呢!夸你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六亲不认,阎王见了都愁!”
她把能想到的刻薄词儿一股脑儿往外蹦。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柜台后通往内堂的门帘后传来,显然是当铺里负责整理库房、传递消息的伙计没憋住。
刘善财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门帘后骂道:“笑!再笑扣你半年工钱!”又转回头指着知母,“还有你!小没良心的!看我怎么……”
他作势要绕过柜台去揪知母的小辫子。
就在这时,铺门外人影晃动,几个看似寻常的贩夫走卒前后脚走了进来。
挑着空菜担的老农、挎着针线篮子的中年妇人、背着褡裢像是行脚商人的汉子。他们进来后,并不直奔柜台,而是先在堂内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扫过货架上的典当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这便是“红尘当”每日的常态了。表面是当铺,实则是梁王府在长安城乃至整个江湖最重要的民间情报集散地。
这些人,皆是各地暗桩、探子,以典当为名,行传递消息之实。
老农走到柜台前,放下几根品相普通的山参,瓮声瓮气地道:“掌柜的,给掌掌眼,山里新挖的老山货,火气有点旺,上头的老主顾让问问,啥时候降降火合适?”
刘善财眼皮都没抬,拨弄着算盘珠,慢悠悠道:“老山货是好,可惜年头浅,火气虚浮。老主顾心急了?秋老虎还没过去呢,急不得。药引子还没备齐,让他静养着等信儿吧。”
紧接着,妇人则拿出一个半旧的铜顶针:“当家的让当这个,说家里织布机的梭子卡线了,问问掌柜的有没有好油润一润?”
刘善财接过顶针,对着光看了看:“梭子卡线是常事。油有,但得看卡的是哪根线。南边新来的桐油兴许合用,让你当家的再紧一紧经线,别急着上油。”
行脚商人绕了一圈,递上一块成色不佳的玉佩:“收来的古玉,沁色有点邪乎,卖家说是西边古墓里出来的,想请掌柜的断断代,看值不值几个钱。”
刘善财摩挲着玉佩,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沁色是做的,手法糙。古墓是假的,卖家嘴里没真话。这路货水太深,收不得,当心淹死。让他趁早脱手。”
三人得了回复,各自取了极少的几枚铜钱或根本不取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
整个过程暗流涌动,言语机锋间传递着天南地北的机密。知母早已习以为常,待外人一走,立刻从高凳上跳下,拿起一本厚厚的桑皮纸簿子和笔墨,走到刘善财身边的八仙桌旁,踮着脚将方才几人的暗语、掌柜的回复,以及他们留下的作为信物的山参、顶针、玉佩代表的编码,一一工整地记录下来,分类清楚。
写罢,将簿子合好,交给从门帘后悄无声息伸出来的一只手。那手接过簿子,迅速缩回帘后,内堂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知母刚松了口气,正待坐下喝口水,铺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粗布劲装、腰挎长刀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身风尘,似是长途跋涉的镖师,一进门便声如洪钟,震得柜台上的灰尘都似乎跳了跳:“掌柜的!看看咱这吃饭的家伙什!”
说着,解下腰间那柄带鞘的长刀,“哐当”一声,重重拍在乌木柜台上,力道之大,震得知母面前的砚台都跳了一下。
刘善财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刀和那汉子脸上扫过,古井无波。这红尘当的情报网根深蒂固,消息来源皆有脉络可循,或是多年合作的暗桩,或是由可靠之人引荐担保。
似这等突然冒出来、主动以物试探、眼神闪烁间带着审视与挑衅的生面孔,九成九是“不速之客”。
刘善财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只微微侧头,给柜台后的知母递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
知母心领神会,立刻爬上高凳,小脸绷紧,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她费力地抱起那把沉重的长刀,抽出半截,仔细查看刀身的锻造纹路、刃口的磨损、刀镡的样式,又掂了掂分量,甚至还凑近闻了闻刀鞘上的气味。
然后,她将那刀小心放回柜台,用清晰脆亮的声音道:“刀是好铁,百炼钢,可惜保养不善,刀身隐有锈迹,刃口多处崩卷,刀镡磨损严重。作价纹银三两!”
说完,便拿起笔准备开当票,全然不理会那汉子在听到“三两”时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以及他眼神中试图传递的某种暗示。
这汉子确是碟子假扮,此来正是受命试探这“红尘当”的深浅虚实。他故意将刀拍得山响,又摆出江湖豪客的姿态,言语动作间暗藏了几处道上常用的切口和试探手势。
谁知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片子,竟如同瞎子聋子一般,只对着他那把精心准备的破刀评头论足,给出的价钱更是低得离谱。
他这试探如同重拳打进了棉花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难道上头的情报有误?这里就是个寻常当铺?
虽心有疑虑,但仍旧不死心,当下猛地一拍柜台,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跳,他瞪圆了眼睛,故意扯着嗓子嚷道,“掌柜的!你这压价也太狠了吧?我这可是祖传的宝刀!见血封喉!识不识货啊?莫不是看咱是外乡人,好欺负?”
他一边嚷,一边身体前倾,手看似无意地按在刀柄上,眼神凶狠地逼视着柜台后的知母,又斜睨着角落里的刘善财,试图施加压力,迫使他们露出破绽。
刘善财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凶神恶煞的汉子只是一团空气。
直到这叫嚣声在堂内回荡,他才放下茶盏,浑浊的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冷意:“此地距离京兆府衙门,快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离朱雀门殿前司值守,只有三丈之遥。你这宝刀是想好了再当,还是……”
这话语如同冰水浇头,汉子心中一凛。这老东西,竟用官衙来压他!但箭在弦上,他受命而来,若不试出深浅,回去也无法交代。
况且,若这当铺真如情报所说藏龙卧虎,自己这般挑衅,对方也该有所反应了。
想到此,他心一横,脸上戾气更盛,怒骂道:“少拿官府吓唬老子!老子走南闯北,还没怕过谁!今天你这黑店压价欺人,老子偏要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把抓起柜台上长刀,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寒光一闪,竟是不管不顾,作势就要翻越那高耸的柜台,直扑向柜台后的知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脆娇叱如同裂帛般从门口传来:“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位妙龄女子。此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一袭海棠红织金缠枝莲纹的蜀锦褙子,下系月白色百褶罗裙,乌发如云,梳着时兴的惊鹄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随着她急步入内,珠翠轻颤,流光溢彩。
她眉目如画,琼鼻樱唇,肤色是南方女子特有的细腻白皙,只是此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俏脸上罩着一层薄怒。
周身气度华贵逼人,显然出身不凡,但那眉眼间的跳脱灵动与此刻含怒的锋芒,却又为她平添了几分鲜活野性,冲淡了过于精致的贵气,显得格外生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口官话带着明显的闽地腔调,软糯中带着金石之音,煞是娇憨。
她快步走到堂中,指着那举刀欲扑的汉子,毫不畏惧地斥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这莽汉,怎敢持械行凶?欺负人家老弱幼小不成?还不快把刀放下!”
汉子正欲发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看清来人衣着华贵、气度非凡,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他此行目的只为试探当铺,并不想节外生枝,尤其不想招惹这等不知底细的贵女。
当下强压怒火,对着那女子恶声恶气道:“哪里来的小娘皮?多管闲事!滚开!老子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路人来插嘴!”
他故意用了“外路人”这等略带轻蔑的词,想激怒对方,试探试探其深浅。
谁知他话音刚落,那女子身后如影随形跟着的三名精悍护卫早已勃然大怒。
为首一个面皮黝黑、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汉子怒吼一声,声如炸雷:“狗东西!瞎了你的狗眼!魏王妃也是你能出言侮辱的?!”
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猎豹般扑出,飞起一脚,迅如闪电,正踹在这汉子持刀的手腕上。
“啊!”汉子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剧痛如折,长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心中惊骇,这护卫身手竟如此了得。更让他心惊的是“魏王妃”三个字。
电光火石间,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惊疑、恐惧、还有一丝可能暴露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另外两名护卫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毫不留情。
汉子心念急转,竟真的不做反抗,只是抱着头蜷缩起来,任由拳脚加身,口中发出痛苦的闷哼。
三名护卫手脚麻利,如同拖死狗一般,将这闹事的汉子直接拖出了当铺大门,远远地扔到了巷口。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老掌柜刘善财端坐椅上,浑浊的老眼在汉子被踹飞手腕、长刀脱手的那一刻,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他看得分明,那汉子手腕被踹时的反应,以及瞬间稳住下盘的姿态,绝非庸手。其武功造诣,绝对远在这三名王府护卫之上。
可他竟在听到“魏王妃”名号后,面色骤变,毫不反抗,束手就擒?这绝非寻常江湖人的反应!
刘善财心中警铃大作,一个名字瞬间浮上心头,难道是魏王李泽派来试探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波澜起伏。目光转向那救场的华贵女子,其身份已然呼之欲出,正是情报上说的泉州蒲氏三小姐、魏王侧妃蒲徽渚。
刘善财心思点转,不动声色地轻轻推了推身旁的知母。知母早已将方才惊险一幕看在眼里,对这位仗义出手、贵气逼人的姐姐充满感激。
她得了掌柜示意,立刻从高凳上滑下,整了整衣襟,迈着小碎步,走到蒲徽渚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小脸仰起,用她那带着明显异族腔调却努力咬字清晰的官话说道:“谢过王妃救命之恩!”
她声音软糯,眼神清澈真诚。
蒲徽渚看着眼前这玉雪可爱、眸色奇异的小女孩,又听到她那与自己一样说不利索官话的软糯口音,心中顿生无限好感,方才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她粲然一笑,宛如春花绽放,带着闽音的官话也柔和下来:“哎呀,小妹妹快起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不用谢不用谢!”
说着便伸手虚扶了一下知母。
知母却坚持着,认真道:“要谢的!”
说着,她从自己腰间系着的一个绣着忍冬花纹的小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钱。那铜钱并非当朝通宝,而是一枚边缘磨得光滑、字迹模糊的“淳化通宝”古钱,上面还沾着一点朱砂印泥的痕迹。
只母双手捧着,举到蒲徽渚面前:“这个给姐姐压惊。不值钱,但很灵的!掌柜爷爷说,开门的第一枚‘落水钱’(指当铺开张第一笔生意收进的铜钱,行内认为能镇宅辟邪带来财运),沾了红尘当的福气,保平安的!”
蒲徽渚看着那枚被摩挲得温润的古钱,听着小女孩真挚的话语,心中更是柔软。这礼物虽轻,却比金银珠宝更让她觉得珍贵有趣。
她本就是个跳脱活泼的性子,远离家乡入京,心中本就憋闷,此刻遇到这么个可爱又有趣的小妹妹,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蒲徽渚接过那枚带着知母手心温度的铜钱,笑道:“好!这礼物我收下啦!真好看!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姐姐再来长安,就来找你玩,好不好?”
知母用力点头,小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我叫知母!等姐姐来找我玩,我对长安可熟悉了呢!”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深青色绸衫、头戴六合帽、管家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进门便朝着蒲徽渚深深一揖,满头大汗地急声道:“哎哟!王妃娘娘,您可让老奴好找!王爷已在府中摆下酒宴,专等娘娘您呢!特命老奴前来迎接,车驾就在巷口候着!还请娘娘速速移步回府!”
蒲徽渚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李泽亲自去接曹家小姐入京,满城皆知,风风光光。轮到自己,竟只派了个管家来这当铺门口接人?
虽说自己是侧妃,但这般厚此薄彼,轻视之意昭然若揭。蒲徽渚本就对这桩政治联姻百般不愿,此刻被这差别对待一激,心底那股子被家族压制已久的倔强脾气和少女的骄矜顿时涌了上来。
她看也没看那躬着身的王府管家,只对知母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然后转头,声音陡然变得清冷:“我初来乍到,久闻长安繁华冠绝天下,今日天色尚早,正好借此机会领略一二。我自己逛逛,晚些自会回府。”
说罢,也不顾管家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对知母眨了眨眼,轻声道:“知母妹妹,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然后,一甩裙裾,竟真的转身,婷婷袅袅地走出了红尘当铺的大门。
红尘当铺内,刘善财看着蒲徽渚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只是轻轻沾了沾,目光投向门外喧嚣的长安城,低声喃喃,仿佛自语,又仿佛说给身旁整理情报簿的知母听:“泉州蒲家,这长安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