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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长安城入了夏,虽不似南地燠热蒸人,却也渐生燥意,贵胄富户早已行起避暑之令。

冰雪城内,近日更是宾客盈门,人声鼎沸。这啤酒盛在剔透琉璃盏中,琥珀光泽,浮沫堆雪,入口微苦回甘,佐以冰块,最是消暑解乏,引得满城权贵书生、富商豪客趋之若鹜。

此刻楼下大堂,喧声直透重霄,猜枚行令、高谈阔论、丝竹管弦之声混杂一处,端的是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浮华气象。

顶楼雅间之外,凭栏立着一位丽人,正是西夏嫡长公主李嵬名。

她一身月白纱丽,金线盘绣着繁复的党项图腾,衬得身姿如雪峰孤松,异域风情扑面而来。最是那一双眸子,湛蓝如高原深湖,澄澈之下却凝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此刻映着楼下璀璨灯火,流光变幻,深不见底。

几名摘星处的高手,垂手肃立左右,无形气机已将这顶楼回廊锁得铁桶一般,连端送果品的丫鬟仆妇经过,亦是屏息凝神,脚步轻得如同猫儿,生怕惊扰了这位李姑娘。

谁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性子比贺兰山巅的罡风还烈?腹中怀着少爷骨血,偏生是个痴傻之相,梁王妃亲自发话,孩子不入宗谱,她却执拗地非要生下来,更从西夏千里迢迢搅到长安,闹得梁王府上下不宁。

如今暂居这冰雪城,如同悬在众人心头的一把利刃,谁敢触她分毫?

李嵬名对周遭战战兢兢的气氛恍若未觉,玉指纤纤搭在冰凉的红木栏杆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楼下那片喧嚣鼎沸中游移。

酒香、脂粉香、汗气蒸腾,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尘世的热闹。

她蓝眸微动,忽地凝在三楼一处角落。

那里用一架紫檀木嵌云母的山水大屏风隔出个半敞的小天地,桌边独坐一女子,正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那冰镇啤酒。

那女子一身鹅黄衫子,系着葱绿汗巾,发髻间只斜插一支点翠小簪,明明该是明艳跳脱的年纪,此刻却眉尖若蹙,眼波凝滞,对着满桌精致小菜视若无睹,只将那琉璃盏一次次斟满,仰头饮下,侧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与倔强。

李嵬名正瞧着有趣,楼下入口处忽地一阵轻微骚动。但见一位盛装丽人,在七八个健仆簇拥下步入堂中。

那丽人通身气派,穿一件遍地金缕牡丹的云锦宫装,外罩杏子红缕金纱比甲,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大凤钗,行动间环佩轻摇,宝光灼灼,端的是贵气逼人,凛然不可侵犯。

她一入内,目光如电,四下略一扫视,便精准地落在那三楼独饮的黄衫女子身上,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抿,径直向楼梯行去,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

摘星处千年调立时趋前半步,在李嵬名身侧低语:“李姑娘,那是魏王李泽未过门的正妃,宁晋曹氏的大小姐曹子鱼。三楼独饮那位,是李泽未过门的侧妃,泉州蒲氏的三小姐蒲徽渚。

听闻这位蒲三小姐入京时,欲试魏王诚意,盼其亲迎,魏王却以‘礼不可乱’为由,只遣管事接引。蒲三小姐心高气傲,便一直负气住在这冰雪城,未曾踏入魏王府半步。曹子鱼此来,多半是奉了魏王之命,要压服这蒲氏女回府。”

李嵬名闻言,蓝眸中掠过一丝玩味,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魏王?便是那个处处与杨炯别苗头的李泽?有趣。走,瞧瞧这‘正妃’如何降服‘侧妃’!”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片轻云,袅袅婷婷向三楼行去。

醉花阴等人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紧随其后,心中叫苦不迭,只盼这祖宗莫要再搅出泼天风波来。

却说那屏风隔断之内,曹子鱼已然落座。她带来的健仆嬷嬷无声散开,隐隐将这小天地与外界隔绝。

曹子鱼端坐如仪,凤目含威,冷冷瞧着对面已有七八分醉意的蒲徽渚。

蒲徽渚只觉一股冰寒之气迫来,酒意醒了三分,抬起朦胧醉眼,看清来人,竟嘻嘻一笑,将手中半盏残酒往前一推:“嗳哟,是姐姐来了!快尝尝这冰雪城新出的玉冰烧,说是用茉莉花露酿的,香得很!”

她颊飞红霞,眼神却清亮了几分,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天真烂漫。

曹子鱼见她装痴卖傻,心头那点因李泽看重蒲氏财力而不得不压下的轻视又翻涌上来。商官之女,终究是商官之女,毫无体统可言。

曹子鱼压下不耐,语气端凝,开门见山:“三妹妹,酒且放下。王爷让我来问你,这般闹腾,何时是个了局?你蒲氏的脸面,魏王府的体统,还要不要了?再住下去,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啊?”蒲徽渚歪着头,一手支颐,仿佛真没听清,那支点翠小簪的流苏在她鬓边轻晃,映着烛光,“姐姐说什么?风声大,听不清呢。”

曹子鱼心中冷笑,她焉能不知蒲徽渚的心思?

泉州蒲氏守着市舶司这聚宝盆,富甲一方,所求不过是一个能洗脱“商贾”污名、真正跻身清贵之列的福建路转运使之位。

要求李泽亲迎,哪里是真稀罕那点虚礼排场?分明是试探,试探李泽对蒲氏究竟是倚为臂膀、平等相待,还是仅仅视作予取予求的钱袋。

若李泽肯屈尊降贵亲迎一位侧妃,便表明他急需蒲氏财力,也愿给予相当的尊重与承诺。可惜,试探的结果冰冷如铁,李泽连这点“礼不可乱”的面子都不肯给,正妃侧妃,泾渭分明。

这态度已然明确,在他李泽心中,权柄人脉重于一切,钱财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甚至是可以随时拿捏的筹码。

蒲氏所求的转运使,他或许能“赏”,但蒲氏想要的身份跃迁与平等尊重?休想!蒲徽渚的坚持,正是看透了这层冰冷算计,不甘心就此沦为砧板鱼肉。

“休要装糊涂!”曹子鱼耐心告罄,声音陡然转寒,“你要的是什么?一个福建路转运使!王爷金口玉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你偏要揪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态度’不放,让王爷在宗室朝臣面前难做,平白授人以柄。蒲徽渚,你扪心自问,值当吗?”

曹子鱼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破对方的伪装。

蒲徽渚脸上的醉态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她迎上曹子鱼的目光,毫不退缩,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反问道:“不值当吗?”

曹子鱼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那点世家贵女对商贾出身的优越感再也压制不住,化作刻骨的鄙夷与不耐,“你可知左都御史刘大人是王爷的人?福建路安抚使张敬亭,三度上书弹劾你父蒲寿庚‘市舶司账目不清、交结海寇、中饱私囊’。

还有那新政设立的审计署,正愁寻不到一个够分量、够油水的靶子来立威。蒲三小姐,你是不是非要拿你蒲氏满门的身家性命,来试这刀锋利不利?!”

蒲徽渚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死死瞪着曹子鱼,指节因用力攥着酒杯而发白。

半晌,她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好!好得很!原来姐姐和王爷,从一开始,图的便只是我蒲家那点阿堵物。既如此,何必假惺惺说什么‘一家人’?这转运使的空口许诺,与画饼充饥何异?又教我如何敢信?!”

蒲徽渚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琉璃盏底撞击桌面,发出清脆又刺耳的一声响。

“蒲徽渚!你放肆!”曹子鱼勃然变色,霍然起身,周身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势再无保留,如寒潮般席卷开来,震得屏风都似在轻颤,“让王爷低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要动摇魏王府立身的根基,是让天下人看王爷的笑话。敬酒不吃,你偏要吃罚酒!来人!”

曹子鱼凤目含煞,厉声喝道,“请三小姐回府!好生‘伺候’着!”

“是!”两名膀大腰圆、面色冷硬的嬷嬷应声而出,如鹰隼般直扑蒲徽渚,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眼看就要搭上她的臂膀。

“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异域腔调、慵懒又清越的女声突兀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这是打哪儿来的婆娘,好大的威风。在这冰雪城里,喊打喊杀的,当是你们魏王府的后花园么?”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楼梯口处,李嵬名正斜倚着朱漆栏杆,蓝眸流转,似笑非笑。她通身气度雍容华贵,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混合着党项公主的野性神秘,尤其那双湛蓝如异域晴空的眸子,在满堂灯火映照下,璀璨得令人心悸。衣袍上的金线图腾在走动间流淌着暗光,更衬得她容色绝丽,不似凡尘中人。

摘星处众高手如影随形,肃立其后,沉默如山,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曹子鱼瞳孔微缩,心头警兆顿生。这女子形貌奇特,气度非凡,身边护卫更是深不可测,绝非寻常人物。

她强压怒火,端正面容,冷声道:“阁下何人?此乃魏王府家事,奉劝莫要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家事?”李嵬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轻笑出声,那笑声如碎玉相击,清脆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她微微侧首,蓝眸扫向身后肃立的摘星处高手,故意扬声问道:“她问我是谁?你们说,我是谁呀?”

摘星处众人闻言,脸上瞬间精彩纷呈,尴尬、无奈、紧张交织。

这位李姑娘的身份,委实是剪不断理还乱。名义上,她是被梁王府“看管”于此的西夏余孽,可腹中却怀着少爷的骨肉,可这孩子却又是痴傻之相,不被梁王妃所容,连孩子都不能入宗谱。可谁敢真把她当囚徒?

梁王的态度不明,王妃的禁令犹在耳边,少爷又不说话,这“身份”如何界定?

众人面面相觑,喉头滚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纷纷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李嵬名早知会如此,蓝眸中闪过一丝快意的狡黠,多日来被看管的怨气消散几分,这才慢悠悠转回头,看向脸色铁青的曹子鱼,曼声道:“瞧见没?连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呢。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玉指遥遥一点被嬷嬷挟制住的蒲徽渚,“这位姑娘,方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要‘强抢民女’?大华律例煌煌,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要不要咱们现在就去京兆尹衙门,请府尹大人评评理?也不知魏王殿下,丢不丢得起这份体面?”

她语调轻快,如同说着趣事,字字句句却如淬毒的细针,精准地扎在曹子鱼最在意的“体统”二字上。

曹子鱼气得浑身微颤,凤钗上的流苏簌簌抖动。她死死盯着李嵬名,又扫过她身后那群沉默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护卫,心中瞬间明了:这蓝眸女子,分明是冲着魏王府来的,不然绝不会如此有恃无恐。今日有她在,强行动手带走蒲徽渚已绝无可能,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更难收拾,正中对方下怀。

权衡利弊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曹子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杀意,那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子,狠狠剜了蒲徽渚一眼,其中警告与怨毒之意,浓得化不开。

她冷哼一声,再无半句言语,猛地一甩衣袖,转身便走。那遍地金缕的宫装裙摆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她满身的怒意与屈辱,在一众健仆簇拥下,如一阵裹挟着寒霜的旋风般卷下楼去,消失在喧嚣的人潮之中。

屏风隔断内,死寂般的压力骤然一松。

蒲徽渚挣脱了嬷嬷的钳制,急促地喘息几下,看向李嵬名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探询。

她快步上前,对着李嵬名盈盈一礼,声音犹带一丝颤抖:“多谢姐姐援手之恩!敢问姐姐……”

李嵬名却不等她说完,蓝眸在她脸上滴溜溜一转,忽地展颜一笑,那笑容如雪莲乍放,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孩童般天真的促狭:“谢什么?举手之劳罢了。我看你在这冰雪城住得也够久了,既然不愿回那劳什子魏王府受腌臜气,不如……”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蒲徽渚瞬间变得紧张又茫然的小脸,慢悠悠地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我去替你向杨炯提亲如何?”

“啊?!”蒲徽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杏眼圆睁,樱唇微张,俏脸先是煞白,随即腾地一下红透,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胭脂色。

“提……提亲?姐姐莫要玩笑!这……这从何说起?”她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方才面对曹子鱼的倔强冷硬荡然无存,只剩下少女的羞窘慌乱。

“玩笑?”李嵬名柳眉一挑,蓝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如同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幽微,“你放着魏王府的锦绣前程不顾,负气躲在杨炯的产业里喝酒,一住便是多日,难道不是存了改换门庭的心思?

梁王府权势煊赫,更胜魏王府十倍,杨炯那厮……”提到这个名字,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虽是个混账,但论起实权手段,李泽给他提鞋都不配。你来此避难,不就是想寻个机会,给家族求生吗?”

李嵬名逼近一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姐姐替你捅破这层窗户纸,省得你在此喝闷酒,白费了大好韶华!”

李嵬名这番话,七分是戏谑揶揄,三分却也是看透了蒲徽渚那不甘人下、寻求更强倚仗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心中那股对杨炯难以言说的怨怼与不甘,正无处发泄。若能借此机会,塞一个魏王的“逃妾”给杨炯,搅得他后宅不宁,恶心他一番,岂不快哉?

“我……我没有!姐姐误会了!”蒲徽渚急得连连摆手,面红耳赤地辩解,心中却因被点破隐秘心思而掀起惊涛骇浪。

她确曾有过瞬间的动摇,想过梁王府这条更高的枝,可也仅仅是念头一闪,从未敢深想,更遑论付诸行动。如今被李嵬名如此赤裸裸地揭穿并付诸“行动”,巨大的羞耻与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一旁的摘星处众人,听了李嵬名这惊世骇俗的“提亲”宣言,个个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醉花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千年调”更是额头青筋直跳。

我的祖宗诶!您这哪是解围?分明是嫌水不够浑,又砸下一块万斤巨石。

魏王未过门的侧妃,被您“救”下,转头就要塞给自家少爷?这要是传出去,梁王府和魏王府立时就得撕破脸皮,朝堂震动。更要命的是,少爷和少夫人那边如何交代?这姑奶奶果然是走到哪儿,就把天捅到哪儿。

当下再不敢有丝毫耽搁。

“醉花阴”一个眼色,几名摘星处好手身形一晃,已不着痕迹地将尚在懵懂慌乱中的蒲徽渚护在了中间,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目光。

“千年调”则对李嵬名躬身低语,语气近乎哀求:“李姑娘,此处人多眼杂,绝非说话之地。这位蒲三小姐也受了惊吓,不如请她移步顶楼雅间歇息压惊?一切事宜,容后再议?”

他刻意加重了“容后再议”四字,只盼能暂时稳住这活祖宗。

李嵬名看着蒲徽渚羞窘欲绝的模样和摘星处众人如临大敌的紧张,心中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更甚。

她也不点破,只慵懒地挥挥手:“罢了罢了,瞧把你们吓的。小丫头脸皮薄,逗逗她就当真了?走吧,顶楼清净,请这位妹妹喝杯茶压压惊才是正经。”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反应,自顾自转身,裙裾飘摇,当先向顶楼行去。

摘星处众人如蒙大赦,半请半护地簇拥着心神不定的蒲徽渚,紧随其后。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通往顶楼的楼梯口,留下大堂依旧喧嚣的声浪,以及屏风隔断内一桌狼藉的杯盘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冰冷对峙气息。

顶楼雅间“雪浪居”,果然与楼下喧嚣判若两个世界。四壁悬着淡雅的雪浪笺山水画,博山炉中燃着清冽的苏合香,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挟着槐花的清甜与远处荷塘的微腥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爽。

李嵬名径自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方才楼下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她纤手微扬,自有侍立角落、屏息凝神的丫鬟悄步上前,奉上茶水果点。李嵬名却只对那丫鬟道:“取一壶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来,再给这位妹妹……”

她瞥了一眼被“安置”在对面的绣墩上、依旧神色恍惚的蒲徽渚,唇角微勾,“上一盏醒酒的酸梅汤,多搁些冰。”

丫鬟领命而去,动作轻捷无声。

不多时,酒与汤奉上。

李嵬名自执那嵌宝石的西域银壶,将殷红如血的葡萄酒注入夜光杯中,那色泽在烛光下流动,妖异而魅惑。她却不饮,只擎着杯,目光透过摇曳的烛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女。

蒲徽渚被那蓝眸看得浑身不自在,心绪纷乱如麻。

曹子鱼的威逼恐吓犹在耳边,李嵬名那石破天惊的“提亲”之言更如魔音灌脑,让她坐立难安。她端起冰凉的酸梅汤,小口啜饮着,酸甜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燥热与惊悸。

蒲徽渚偷偷抬眼,这姐姐容色倾城,气度高华,行事却如此出人意料,肆意妄为。她究竟是谁?为何能在杨炯的冰雪城如此自在?那些护卫对她恭敬中带着无奈,绝非寻常。

还有她提到杨炯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让蒲徽渚心中疑窦丛生。

李嵬名将她的忐忑与探究尽收眼底,忽地轻轻一笑,打破了沉寂:“怎么?还在想我那句玩笑话?吓着你了?”

她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蒲徽渚定了定神,放下杯盏,正色道:“姐姐救命之恩,徽渚没齿难忘。只是……”

她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姐姐方才所言,关乎名节清誉,更涉及魏王府与梁王府,绝非儿戏。徽渚虽出身商贾,蒲氏亦是诗礼传家,断不敢行此背信弃义、攀附钻营之事!”

她话语清晰,带着大家女子的骄傲与底线。

“哦?诗礼传家?背信弃义?”李嵬名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词,蓝眸中闪过一丝讥诮,“那李泽视你蒲家如钱袋,曹子鱼当众以你父亲前程性命相胁,这便是你蒲家该守的‘信义’?他们予你的,可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与诚意?”

她的话语如锋利的刀片,轻易割开了蒲徽渚试图维持的体面。

蒲徽渚脸色一白,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

李嵬名的话,字字诛心,戳破了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对魏王府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何来信义可言?不过是冰冷的利用与威胁。

见她沉默,李嵬名语气稍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傻丫头,这长安城里,哪有什么真正的诗礼传家?不过是披着锦绣外衣,行那豺狼虎豹之事罢了。

你所求的,无非是一个能庇护蒲氏,且能给予你蒲家真正身份地位和尊重的靠山。李泽给不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给。”

她轻轻晃动着杯中血色的酒液,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而杨炯,他或许更混账,更霸道,但他有一点好,他够强,强到可以无视许多规则。只要你蒲家对他有用,且用得顺手,一个福建路转运使,在他眼里,未必比赏手下人一杯酒更费事。至于尊重?”

她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强者的尊重,不是靠摇尾乞怜求来的,是靠你自身价值挣来的。你觉得,是李泽那种汲汲于虚名、连侧妃都不敢亲自一迎的‘礼教’更可靠,还是一个能亲手斩杀三国天子、敢掀翻所有桌子的‘混账’更值得押注?”

这番话,如重锤般敲在蒲徽渚心上。她并非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家族的重担早已让她看透世情冷暖。

李嵬名的话,残酷却真实,剥开了所有虚伪的面纱,直指权力游戏的核心,利益与力量。她怔怔地看着李嵬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自己内心那点不甘与野望。

李嵬名也不逼她,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只是嗅了嗅那浓烈的酒香,并未饮下。

她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长安夜色,万千灯火如星落人间,映照着她绝美的侧颜,也映出蓝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与倦意。

李嵬名下意识地,将一只纤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那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母性的本能,却又无比沉重。

一直紧张关注着李嵬名举动的“千年调”,见此情景,心头猛地一跳。他深知这腹中胎儿对这位公主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它对梁王府而言是何等敏感的存在。

他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恳求:“李姑娘,夜深露重,您……您身子贵重,这酒性寒烈,还是……”

这般说着,目光已看向了一下旁边早已备好的、温在暖窠里的参茶。

李嵬名的手在小腹上微微一顿,蓝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有茫然,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她缓缓放下酒杯,并未去碰那参茶,只淡淡道:“知道了。聒噪。”

语气平淡,却让“千年调”瞬间噤声,不敢再言。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蒲徽渚眼中,如同拨云见日。

她终于明白了李嵬名那奇特的身份和肆意的底气从何而来,眼前这位大美人,竟是杨炯的女人!而且……怀了他的孩子。

她为何不在梁王府?为何会被“看管”在这冰雪城?那些护卫紧张的态度,尤其是对她腹中孩儿的紧张模样太过反常,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这孩子的状况恐怕不简单,否则以杨炯如今的权势地位,他的子嗣,哪怕是侍妾所出,也断无可能流落在外。再联想到李嵬名提到杨炯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以及她行事中隐隐透出的偏激与自毁倾向,蒲徽渚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长安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冷。

蒲徽渚看向李嵬名的目光,瞬间充满了复杂的同情与敬畏。这位姐姐,自身便处于一个巨大的、冰冷残酷的漩涡中心,却还能如此肆意张扬,甚至想将她蒲徽渚也拉入另一个漩涡,是看透后的疯狂?还是绝望中的游戏?

李嵬名似乎感受到了蒲徽渚的目光,转过头来,蓝眸中已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与沉重从未存在。

她指了指蒲徽渚面前空了大半的酸梅汤盏:“怎么?光看着姐姐做甚?这汤不合口味?”

蒲徽渚连忙摇头,端起杯盏:“不,很好喝,谢谢姐姐。”

她饮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液体滑入腹中,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些。

蒲徽渚放下杯盏,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而坦然:“姐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徽渚受教了。前路如何,徽渚尚需细细思量。但无论如何,今日姐姐援手之恩,解围之情,徽渚铭记于心,他日必有厚报。”

说着便倏然起身,对着李嵬名郑重一礼,不再有之前的慌乱与羞怯,只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清醒与大家女的沉稳。

李嵬名看着她,蓝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丫头,倒是个有慧根的,一点就透,也拿得起放得下。

她随意地摆摆手:“报不报的,且看缘分吧。坐,陪姐姐看看这长安夜景。一个人看,总嫌冷清了些。”

蒲徽渚依言重新坐下。两人一时无话,并肩临窗,望着窗外那浩瀚无垠的灯火海洋。

楼下隐隐传来的喧嚣,此刻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变得遥远而模糊。雅间内,唯有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以及窗外夜风拂过荷塘、穿过槐树的沙沙声。

李嵬名依旧把玩着那杯未曾饮下的葡萄酒,血红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如烟,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与蒲徽渚听:“这城里的灯火,看着真暖。可每一盏灯下,谁知道藏着多少算计,多少不甘,多少身不由己?”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皇城方向那片最辉煌也最森严的灯火,蓝眸深处幽光闪烁,“就像那魏王李泽,心心念念要破局,蝇营狗苟,活得哪有个人样。”

“姐姐似乎……对魏王殿下,颇有微词?”蒲徽渚试探着问。

“微词?”李嵬名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一个被轻视久了,憋着口气想证明自己的可怜虫罢了。他的恨,他的野心,都写在脸上,刻在骨子里,太过直白,反倒失了帝王的深沉。

杨炯虽混账,至少……”她话语戛然而止,似乎觉得不该提那个名字,蓝眸中闪过一丝懊恼,随即化为彻底的冰冷,“至少比他强。”

李嵬名再次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看向蒲徽渚,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率:“所以啊,小丫头,别急着做决定。长安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是跟着一条看似正统实则岌岌可危的沉船,还是另寻一处或许风浪更大却更有机会的礁石?甚至,自己跳下去,试着当个弄潮儿?”

她蓝眸深邃,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也映着蒲徽渚惊疑不定的面容,“路,得自己选。选定了,就别后悔。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

蒲徽渚心头剧震,咀嚼着李嵬名这近乎预言般的话语。

沉船?礁石?弄潮儿?每一个词,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片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危险的辉煌灯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站在命运湍急的河流边缘,一个选择,或许就是万劫不复,或许便是扶摇直上。

夜风渐凉,带着水汽,拂过两人的面颊。

李嵬名终于端起了那杯一直温着的参茶,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绝美的容颜。她轻轻啜饮一口,姿态优雅,那覆在小腹上的手,却始终未曾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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