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许兆民怎么处理的?”
赵开来道:“一撸到底,去下面县地方志办公室去坐板凳了。”
我微微一笑,道:“恭喜赵主任。”
赵开来一挑眉头说:“都停职了,还有什么可恭喜的?”
我说:“许兆民去见我,我想托他把那枚军功章给你送回来。他说不想让你为难,有什么事情他担了。我警告他,这锅不是那么好背的,下场会很惨。他却说替赵主任背锅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能得到。我猜去牙加达参加一清道那个交流大会的宫观,都已经被封了吧。”
赵开来道:“都封了,连素怀老元君的道观也封了。”
我说:“能得一当用之人不容易。赵主任心有凌云志,多一臂助便多一双羽翼,具得两翼风便能一飞冲天。怎么就当不得恭喜?临时停职,是为了方便你出京来安置素怀老元君吧,等回去之后,就要大展拳脚了。”
赵开来摸出包烟来,倒了一颗出来,拿在手上,却没有抽,看着我笑了笑,把烟夹到耳朵上,干脆盘腿坐到我对面,说:“过了年,就正式开始。这两年不会太平,肯定要闹出事情来,成则一飞冲天,败嘛,老实混吃等死,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在牙加达闹出这档子事,要说坏处肯定有,但却远不及给我带来的好处。因为这档子事,那位特意找我过去仔细问了一下相关情况,还调了我之前报的那份调研报告看了。按本来计划,我是想先完成民间习俗与巫术调查研究中心改制,等到九九年再正式全面开展清理。可那位看了那之后,认为形式已经很严峻,不能再拖了,提出明年就开始,争取用三年时间,完成大面上的重点清理,然后建章立制,推动建立长期综合治理机制。”
我沉吟片刻,道:“我当初同姜春晓有桩交易,既然你的计划提前了,那这笔交易也得提前结束。年前我会安排人送个包裹给姜春晓。”
赵开来问:“能让道长你这么特意告诉我,肯定不是小事,我需要知道具体情况。”
我说:“鹭岛有一大枭,以走私起家,如今横霸东南沿海,年流水数百亿。这是我赠送姜春晓的进身之阶。”
赵开来一挑眉头,问:“这么大的规模,怕是京里也有人关照吧。你想借刀杀人?”
我说:“赵主任想多了,我想除谁,会亲自动手,从来不假于人。只是一笔交易罢了。而且这台阶有点高,也只有像姜春晓这样根基背景的,才不至于崴了脚丢了命。”
赵开来凝视着我,说:“我不信。”
我坦然道:“我只是个江湖术士,没有庙堂野心。”
赵开来道:“这我信,可我不信你把这事挑给姜春晓的目的那么单纯。”
我笑了笑,道:“自然如此,只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我师兄周成入金城,曾答应过别人解决这档子事,他向来一言九鼎,如今人虽然没了,却不能让他失信,我这做师弟的自然要把这首尾处理干净。”
赵开来问:“就这么简单?”
我说:“就这么简单。”
赵开来摸了摸夹在耳朵上的烟卷,却终究没有拿下来,道:“信你了。但我有个要求。”
我说:“送老元君归乡后,我就返回金城,老实修行,不会再离开。眼瞅年底啦,我这忙活一年,也得歇一歇,不可能大过年的,还到处惹是生非。”
赵开来道:“过年来京城一起?”
我说:“这是自然。”
赵开来笑了起来,摸下耳朵上的烟卷,起身道:“我去后面抽颗烟。”
车队离开关口,一路出城,行十余小时,至丹霞山脚下路口,便见道路两侧黑压压站满了人,左侧尽是和尚,右侧全是道士,整齐列队,焚香提灯。
稍远些地方,则聚满了看热闹的附近村民。
待车队驶到近前,两侧僧道各有代表数名前出,奉香站于道中,齐声道:“恭迎素怀老元君返乡。”
车队缓缓停下。
小梅下车同众人简单交谈了几句,便把他们引到大巴上,与我见面。
都是这一省之地的正道大脉,不是主持就是方丈,尽在投资大会上见过,听闻我护送素怀遗骨返回终南山,便聚到这交通要道来拜见,而且全都打算跟我一起去往终南山。
我便瞟了赵开来一眼。
昨天晚上谢尘华才带着素怀下船,今天早上入关,这才隔多长时间,他们就全都听说了,还不分远近齐齐跑了过来?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赵开来冲我笑了笑,没有插话。
我便道:“难得诸位有心,那就一起吧,只是这大巴座位有限,不能把所有人都带上,请各家派两名代表随行,其他人都回吧。”
众人自然是没有意见,而且显然早有准备,不多时便都上车坐好。
车队于是继续行驶,出广东,过两湖,入陕西,直抵秦岭山脉,至终南山脚下。
这一路上,每行一程,都会有附近正道大脉聚集恭迎,又派人上车队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什么名气的小庙小观在路边设坛祭祀迎送,待到终南山脚下的时候,车队随行已经三百余人,全国正道大脉代表尽聚于此,比投资大会出席的门派还要多还要全。
车在路头停止,前方只能步行。
我整束衣冠,背着素怀下车,踏步缓行,小梅和谢尘华左右护持。
赵开来则稍落后些,跟在旁边。
后方一众僧道各排队伍,泾渭分明,分作两列,浩浩荡荡随行。
沿黄土路步行不多时,便可见那处规模不大的道观。
观中一众女冠和从京中带回的女孩儿们尽皆列于观门前。
怀真携着冯楚然站于最前面,看到我背负素怀而来,便深深弯腰施礼。
我回了一礼,便自两人身前越过,来到道观前。
山门上贴着交叉的封条,还盖着大红印章。
赵开来上前,仔细将封条揭下来揣好,然后退到一旁。
我便抬手推开山门,跨过门槛,直至三清殿,这才将素怀放至三清像前的蒲团上。
素怀盘坐,身姿端正,神态安详,仿佛没有死,只不过是在闭目诵经。
一众观中女冠进入殿内,整齐跪倒磕对施礼,个个泣不成声,尤其是那些从京中带回来的女孩儿更是哭得不能自抑。
怀真的神情倒还平静,携着两眼通红紧咬嘴唇的冯楚然,上前先对我施礼,道:“有劳真人护送家师遗骨归来。”
我回礼道:“老元君高义,只恨没能救下她。”
怀真道:“师傅说过,生死命数皆在天定,该活时好好活,该死时就赶紧死,这叫顺其自然,她既然死在牙加达,就说明是她的命数到了,死活与真人无关。”
我说:“老元君生死齐一,看得通透,自然不在乎,不过我们这些人境界没到那个地步,自然不可能不在乎,道长还请节哀。”
怀真安静地道:“贫道无碍。师傅自己说过,她早就该死在四零年那个冬天了,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转而又对谢尘华道:“师妹护师傅师骨归国,劳苦功高,自当传师傅衣钵,等安顿好师傅遗骨,我会组织人推举师妹做主持。”
谢尘华施礼道:“有劳师姐了。这个主持之位,我自是当仁不让。”
怀真看着谢尘华,慢慢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道:“恭喜师妹心境修行又上一层楼。要是你刚来的时候,大约会虚模假式地推脱一番,非得让别人来三请四求,你才会应允接下来。如今干脆利落,不做那些虚情假意,想是破障见真,自有收获。”
谢尘华怔了怔,对怀真施礼道:“多谢师姐指点,小妹日后一定会好好经营道观,必不让师傅蒙羞。”
怀真道:“你肯担这担子最好。我原有些担心你不愿意接,如今看来我这境界终于还是不到,没能看明白你。师妹,楼观道以后靠你了。”
说完,深深施了一礼,不再多说,自退入人群中,只将冯楚然留在我们身前。
冯楚然看着我,说:“我还是不明白。”
我说:“以后境界到了,自然就明白了,好好修行,好好学习吧。”
冯楚然抽了抽鼻子,看向谢尘华,道:“师傅说让我跟大师姐好好学,不让我跟你学,可我想跟你学,将来给师傅报仇。”
谢尘华道:“你想跟我学,没有问题,可要给师傅报仇,那就没必要了。师傅生前遗愿,说她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想跟惠真人学一学快意恩仇,所以惠真人带着师傅在牙加达杀尽仇敌。这仇,师傅自己报完了。”
冯楚然眼圈越来越红,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师傅是个骗子,她说了要再活五年教我的,可这才不到一年,她就死了,她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转身就想往外跑。
谢尘华一把捉住她,按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却不说话。
冯楚然一边哭,一边毫不示弱地跟谢尘华对视。
谢尘华柔声道:“你不能说师傅是骗子!”
冯楚然梗着脖子道:“她就是个大骗子,她骗我。”
谢尘华抬手便煽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下把冯楚然打楞了,她捂着脸,呆呆看着谢尘华,喃喃道:“你打我?”
谢尘华看不出一点火气,依旧柔声道:“你不是想跟我学吗?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做人可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绝不能忘恩负义,哪怕是情绪激动时,有些想法也绝不能有。师傅,她没有骗过你。”
冯楚然也不哭了,不服气地说:“她明明说过要再活五年,把我教出来……”
谢尘华却问:“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冯楚然道:“你别转移话题,你打我,是因为你比我本事大,等将来我本事比你大了,我再打回来就是了,管你为什么打我。”
谢尘华道:“我打你,是因为你的演技太差,还妄图在我和惠真人面前表演,骗过我们。你表现得口无遮拦,想要透出孩子气来,实际上却不是因为心思浅,而是因为有恃无恐,知道这里谁都不会把你怎么样。可你在三仙观玉真面前也敢这样吗?你不敢!因为你知道她真会对你下毒手。你以为你这样演出来,可以让人觉得你为了师傅的死而伤心欲绝以至于口无遮拦,终究还是个孩子。可却不知道在我眼里,处处都透着个假。那么,你这么演是为了骗谁?怀真?惠真人?不,是要骗我!想骗我,却骗不过,换个人就是自寻死路。可我不能对你下手。所以你也不怕演露馅有什么后果。可我不能对你下手,只是你以为的,实际上你对我一无所知,只凭着一厢情愿的猜测就来试探我,欺瞒我,实在是不知死活!你懂了吗?”
冯楚然放下捂脸的手,低头不语。
谢尘华反手又打了她一个耳光,厉声喝问:“懂了吗?”
冯楚然这才低声回道:“懂了,谢谢师姐教诲。”
谢尘华道:“这才是真心话。懂了,就再演戏,拿出点真心实意来给惠真人看,不要让他以为你铁石心肠没人味儿!他这人虽然是这样,但却看不惯别人也这样。”
冯楚然道:“我是真觉得师傅在骗我。她那么大本事,肯定说活五年就活五年,绝对不会死在别人手里!”
谢尘华道:“你知道个屁,师傅那是在骗惠真人,目的是把你从惠真人手里抢过来,不让你走惠真人那条路,她那是对你一片爱护之心。”
冯楚然便不看谢尘华,看着我,问:“为什么师傅不让我走你的路?”
我说:“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是死路!”
冯楚然说:“哪有人会走死路?我不信!”
我说:“我啊!你信还是不信,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冯楚然说:“师傅说你是祸害,能成仙,能活万万年,我信师傅的话。”
我微微一笑道:“走死路又不一定会死,只不过是走不通会死罢了,要如果走通,那就不会死,所谓方死方生,生死齐一,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