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天蓦地放声大笑。
大笑中,他抬手将断剑远远抛出。
“不错,怪不得能入黄玄然法眼。乱世教贤子,太平授狂徒,当得一声在世神仙!”
我收起喷子,斩心剑归鞘,问:“你见过她?”
不用说明,自然就知道指的是谁。
李云天道:“见过,当年大军由川入藏,我们老君观可是拥军模范单位。知道军中有个黄玄然的徒弟后,我特意跑去看了她一回,还同她聊了几句。”
我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云天问:“你没听黄玄然说过?”
我说:“我想听听别人的评价。”
李云天望天沉默,思忖良久,道:“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李云天道:“小陆元君肯定跟她不一样。”
我说:“对,陆尘音穷凶极恶,蛮不讲理,京中衙内都要闻风丧胆。”
李云天再次大笑起来,道:“好,好,很好。我终究是不如黄玄然。不仅教徒弟不如她,甚至都打不过她的徒弟。我心服口服了。”
我说:“其实我是占了前辈的便宜。你不敢下杀手,又用了断剑,所以才给了我可趁之机。真要放开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道:“可是,斗法争胜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真要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一分一毫的便宜,都要占尽。所以,前辈你败给我不冤,你不如我师傅!”
李云天笑骂道:“格老子的,你是杀人还要诛心啊,要不是我差一点点就一百岁,什么都看得开了,怕不是要被你气吐血了。你跟黄玄然也这么说话?”
我说:“我从不在师傅面前隐藏我的真实想法。”
李云天道:“黄玄然居然没有亲手打死你,真是奇了怪了。你吃鱼不?我们这山溪里有一种小银鱼,肉嫩无刺,入口即化,用来煮汤无比鲜美,我请你吃。”
我微微一笑,道:“我自修行有成,百无禁忌,有美食当前,自然不会放过。”
李云天道:“爽快,你去架火,我来捉鱼。前面大石头后有锅,拿来煮水。记得把调料罐也拿过来。”
我到林子里捡了些枯枝回到溪边,找了三块大石做架,积柴生火,装了满满一锅水来烧。
李云天走到山溪中间站定,双手垂于身前,十指微动,溪水未扰,便有条条白至近乎透明的小鱼自溪中飞出,噼哩啪啦地落入锅中。
却是将牵丝布于溪中,鱼碰牵丝,立刻扯动牵丝,将鱼弹出水面。
这是做到极致的精巧功夫,其中暗含以牵丝听劲的道理,更是千金不换的独门秘传。
这一招,高尘静没有教过我。
不过从他使牵丝的水平来判断,应该是他也没学会。
李云天捉了九十九条小鱼,回到岸上,拿起调料罐却只加了点细盐。
“山溪水煮这种银鱼,只需要加盐就可以,加别的就会喧宾夺主,抢走银鱼自来的鲜味,拿碗过来。”
他盛了满满一碗鱼汤,递给我,道:“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眼神语气中,满是期待。
似乎,这一碗鱼汤的味道,比斗剑争胜还要重要。
我举至鼻前轻闻了闻,再小尝一口,品了品滋味,然后再大大的喝了一口。
那鲜味并非浓烈张扬,而是如山间清风般徐徐展开。
银鱼的细腻清甜在唇齿间流转,每一丝鱼肉都饱含着山泉的甘冽。
再细细品味,那鲜味竟有了层次——初时是溪水的清润,继而泛起鱼肉的甘美,最后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回甜,像是雨后的山岚,在味蕾上轻轻萦绕。
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顿时在胸腹间弥漫开来。
那鲜美仿佛有了生命,在体内缓缓流淌。
明明只加了最简单的盐,却将银鱼本身的鲜美衬托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此刻正是浑然天成。
“好!”
我脱口赞了一句。
李云天得意笑道:“这是你说的最诚心诚意的一句话。”
我说:“确实鲜美,称得上是无上美味,应该很有名气,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云天道:“荒山野岭,这么条小溪能养几条鱼,自家人吃吃也就算了,真要宣扬出去,怕不是几天就让人给捞绝吃尽了。来,喜欢就多吃点。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请外人吃,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也不再说,自捞了一碗,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我们两个一时不语,只闷头喝鱼汤,没大会儿功夫,就把满满一大锅鱼汤喝得干干净净。
我喝了七碗,李云天喝了九碗。
他拍了拍肚皮,笑道:“不错,对于我来说,人间至味也不过这一碗汤啊,嘿,毕竟别比这更好的我也没尝过。我这辈子没出过川。”
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乱世守山门,天下太平了,自然可以游走四方了。”
李云天道:“这跟太不太平没关系。只是这破道观得有人守着才行,我当了这个主持,就得守这个铺。当年师傅把主持之位传给我后就咽气了,临走之前,只说一句话。”
他顿了顿,感慨万千地道:“无事一身轻呐。”
我说:“不过是个道观,有这么难守吗?”
李云天道:“你以为呢?川中这地方佛门兴盛,又有密教西来,民间烧香之风不绝,各种外道层出不穷,更何况还有个谢自然飞升之地,地仙府的势力在那里盘踞不去,老君观背负千年传承,别说断绝了传承,就是稍有弱势,都对不起历代仙师啊。这个主持以前难做,现在更难做,还不如乱世呢,有欺负上门的,打过去就是了,显一显圣,哪个草头王都得服服贴贴的,可如今的公家哪个敢这样做,回头就得让人连锅端了。啧啧,别看现在外面闹得欢,一个个大仙人五人六,真把自己当神仙了,用不了多久,很快就都要倒霉啦。”
我说:“前辈在深山修行,也关心时事?”
李云天道:“多新鲜呐,不关心时事怎么能成?我们道观也是有电视的,安了锅盖,还能看好些外国台呢。新闻联播,我是每晚必看。”
我说:“我这耽误前辈学习上进了。”
李云天道:“以后用不着啦,无事一身轻,有事让新主持操心好了。走,小子,我带你上山进观!”
当即连道袍都不穿,只赤着上身背锅便走。
陡峭山径而上,将至山顶,一片巍峨壮阔的建筑群便扑面而来,占据了整片山脊。
这道观依着山势,层层叠叠,殿阁廊庑连绵不绝,青黑色的瓦顶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宛如一条盘踞于山巅的玄色巨龙,气象万千,肃穆磅礴。
观门高耸,由整块巨石垒成,历经千百年风雨侵蚀,已显斑驳苍古。
门额上镌刻着“老君观”三个巨大的古篆,笔力遒劲,隐隐透出浑厚气息。
道观山门大开。
门前整齐排列着上百名粗布袍子的道士。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身材高大魁梧,一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留着乌黑油亮长须。
李云天便指着那中年人道:“这是新主持,叫蓝少永,我大弟子。”
我说:“我以为来少清是你的大弟子。”
李云天道:“来少清是我师弟。我师傅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刚收三天,人就驾鹤仙游了,只好由我这个大师兄来教。他本来叫来云清,自认为是我教出来的,非要改云为少。”
我说:“这不差了辈吗?”
李云天道:“不过是个名字,爱怎么叫怎么叫,老天爷都不管,我们管那么多闲事?把他教出来之后,我就犯懒不愿意教徒弟了,所以蓝少永往下,除了高少静,都是来少清教出来的,嗯,这帮混蛋跟他感情比跟我的感情深,你进观的时候小心点。”
我说:“放心,我是来找老君观商量事的,不会随便动手,更不可能大开杀戒。我现在可是公家的人。”
李云天道:“一会儿,你亮亮证,让他知道知道。”
说话功夫,已经走到山门前。
蓝少永抢上前来,施礼道:“师傅,你回来了。”
李云天道:“怎么不给惠真人行礼?别摆那死眉瞪眼的,人惠真人是638局的人,有证的,你小心点,别得罪了给观里招灾惹祸。我被关进去,有高少静豁出命去捞我,你的弟子里可没有高少静那么像样的,到时候难道指望我一大把年纪去豁出命去捞你不成?哎,惠真人,你证呢?”
我就把红绿两个本本亮出来晃了晃。
蓝少永无耐叹气,上前见礼,道:“恭迎真人鹤驾,里面请吧。”
当即引着我进了道观。
李云天对我说:“有事你跟他这个主持讲,我先去睡个觉,晚上来我这边,我请你吃饭。”
说完,又对蓝少永道:“主持啊,我退下了。”
蓝少永说:“师傅,惠真人特意跑这一趟,肯定有极重要的事情,你不能不听啊。”
李云天一瞪眼睛,道:“你是主持,我是主持?”
蓝少永道:“我可以向协会申请,把主持转还给你。”
李云天道:“你当过家家呢,转来转去的,老君观的主持之位这么不值钱吗?我可是千挑万选才选了你,你不想当也得当。”
蓝少永道:“这个主持位本应该是少静师弟的。”
说到这里,瞟了我一眼。
我说:“他现在叫高尘静,是我高天观门下,入了册的正式弟子。”
蓝少永叹气道:“当时我强烈要求去,可惜师傅不同意。”
李云天道:“就你那榆木脑袋,要是去了,别说你活不成,我弄不好到现在还在看守所里关着。赶紧接客吧,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惠真人,你忙着啊,我休息去了。这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三天三夜没睡觉,真还有点撑不住了。”
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走了。
蓝少永这回不废话了,重新绷起脸,把我请到待客偏殿,上了茶,这才道:“惠真人有什么事情非得进观?你应该清楚,老君观不会欢迎你。”
我微笑道:“蓝主持,我想去哪儿,绝不会因为不欢迎我就不去。越是不欢迎我的地方,我越想去看看。至今为止,没有哪是我想去但不能去的。”
蓝少永道:“那就说事吧,我们之间没什么闲言可谈。”
我把638局的特聘专家证拿出来放到桌上,道:“我来是想说一说谢自然飞升地那一带山村中烧香乱像。”
蓝少永道:“这应该同638局讲,而不是同我讲。”
我说:“你要不想听,我现在就可以走。”
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就要转身。
蓝少永赶忙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袖子,道:“惠真人,我只是开个玩笑,没必要当真。坐下说吧,就算我帮不上忙,也可以找别人帮忙。你讲吧。”
我板起脸,道:“我要讲的是正经公事,没有一句是开玩笑,接下来也不会开玩笑。蓝主持,我们之间头一次见面,没必要装得那么亲近给你师傅看。不要再开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玩笑了。”
蓝少永应道:“真人放心,我不会再这样做了。请讲吧。”
我说:“我这次入川有别的事情,但既然兼着638局的差事,就得干起来,所以就依着习惯到街上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谢自然飞升道场附近的山村有大量非法会道门,花样百出,影响极坏,连山城锦官的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显见得这帮人已经坐大,但对我来说更严重的事情,却不在于这一点,你明白吗?”
蓝少永道叹气道:“我们这些川中正道大脉,不可能不知道流传得这么广的消息,但却一直放任这帮人坐大不管,要么是立场有问题,要么是都已经被地仙府收买甚至降伏,要么就是缺乏敏感性,不知道这事的重要性。要是最后还好,可要是前两者,那麻烦就大了……惠真人,你不是想用这个做借口,再来封我们老君观吧。”
我微微一笑,道:“我要想封你们老君观,不需要这么麻烦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