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搬家……?”
甘雨微微一怔,红润的唇瓣不自觉地轻启,眸光中浮现出一丝错愕。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尖,思绪飞转——
莫非是丰登楼里谁无意间触怒君白?
否则,这位向来清静自持的前辈怎会突然动起搬家的念头?
察觉到她脸上那抹困惑与隐隐的担忧,君白不由得失笑,连忙摆手解释:“别多想,我不是要搬离丰登楼。”
“我说的是……当初帝君赐予我那一处寝宫尘封已久,我想着,是不是该好好收拾一番,重新修缮布置。”
他的语气里添上几分慵懒与自嘲:“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不然整日枯坐在那云雾缭绕的楼阁之间,我又不像若陀龙王那般能沉眠数百年,也不像你,每日批阅文书、处理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我这般闲散下去,怕是身上要长出蘑菇。”
“……原来前辈身上还会发芽吗?”
甘雨眨眨眼,一本正经地低声呢喃,目光竟真的在他肩头袖角细细搜寻起来,仿佛真怕错过一朵悄然冒头的灵芝。
君白见状,伸手又在她眉心轻轻一弹,笑道:“我是打个比方,不是真的会生蘑菇。”
“总而言之,”他收起笑意,语气温和而坚定说道,“我只是想为将来做些准备,并非当真要搬走。”
“哦……原来是这样。”甘雨恍然,脸颊微热,为自己方才天马行空的想象感到些许羞赧。
君白挠挠后脑,神情略显局促地续道:“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
“最近帝君和归终轮番关照,催婚的话一句接一句,连我大哥二哥也频频来信,劝我早日成家立业。”
“虽说我眼下并无此意,可也知道,这终究是躲不过的宿命。”
他望向窗外飘渺的云海,声音低几分:
“真到那一天,我总不能带着未来的伴侣继续寄居在丰登楼吧?”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提前寻一处清净居所,收拾妥当,也算未雨绸缪。”
甘雨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边缘,轻轻点点头。
结婚……前辈吗?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身影立于云端的模样,又想象他身披婚服、牵着另一人的手缓步前行的画面——却总觉得,那样的场景遥远得如同幻梦。
更令她茫然的是,究竟怎样的人,才配站在那位历经沧桑、温润如玉的前辈身旁?
恐怕……无人能及吧。
她心头悄然泛起一丝酸涩,又迅速压下。
而催婚之事,竟也如此相似……
记忆如风拂过心湖,荡开一圈涟漪。她不禁想起前些时日回奥藏山探望师傅的那一幕。
那时,留云借风真君化作人形,端坐于洞府雅室之中。青瓷茶盏轻放,氤氲茶香袅袅升起。她望着眼前的弟子,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
“甘雨,你能回来探望为师,我很欣慰。”
话音微顿,继而轻轻一叹:“可……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回来啊。”
甘雨闻言一怔,缓缓放下茶杯,故作天真地问道:“师傅的意思是,下次我该带上申鹤一同前来吗?”
“别在为师面前装傻。”留云借风真君眉头微蹙,目光如炬,“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甘雨默然,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空盏,良久,才幽幽开口:“师傅,我并无此念。”
“一个人,也挺好。”
“是真的觉得好,”留云借风真君轻声反问,“还是心里早已住进某个人?”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风穿竹林,沙沙作响。
许久,甘雨才低声道:“我和前辈……只是朋友罢了。”
“我可没提君白。”留云借风真君斜她一眼,唇角微扬,“你倒先急着否认,这是不打自招?”
她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远山暮色,语气渐深:
“从前你们年少,我们这些长辈不便多言。”
“可如今,你们皆已非昔日稚童,我们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她转身,目光灼灼:“你只须告诉为师一句:你是真心愿如我一般孤身一世,还是……心中已有那人?”
甘雨垂眸不语。
留云借风真君深吸一口气,似下极大决心,竟罕见地打个寒颤,而后咬牙道:
“若你当真喜欢他……哪怕我曾与他有过龃龉,哪怕当年旧怨未消,我也愿亲自下山,登门为你做媒!”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信,有我、帝君、归终三人联手施压,君白还会选择逃避!”
闻言,甘雨再度陷入沉默。
那沉默如深潭般幽邃,绵延许久,久到连山风都仿佛凝滞,烛火也微微摇曳着将熄。
留云借风真君几乎以为她已在静坐中悄然入定,或是被岁月的重负压得沉沉睡去。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眸光迷蒙,像是透过三千年的烟尘回望一段模糊的过往,声音轻得如同落叶拂过石阶:
“师傅,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留云借风真君眉头微蹙,语气中满是惊愕,目光如炬地落在她身上。
甘雨轻轻点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温柔的弧度:“我不知道……”
“我对前辈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她稍作停顿,仿佛在整理那些纷乱如丝的记忆,继而低声道:
“只是……前辈是我以同辈之身相处最久的异性。自幼相伴,一同长大,一同执剑并肩,一同在魔神战争的烽火硝烟中浴血奋战,对抗那毁天灭地的灾厄。”
“我们曾一起哭泣,一起欢笑;曾在寒夜中彼此依偎取暖,也在战场上为对方挡下致命一击,一同流血,一同挣扎着活下来……”
“一起彼此依靠,共同走过这漫长得近乎虚幻的三千年光阴。”
她的声音渐趋低缓,却字字清晰,如古钟余音,在寂静中回荡:
“于我而言,前辈早已不只是朋友,也不仅是战友……更像是……家人?”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尽数释放,眼神渐渐清明却又带着迷茫:
“可从前,我从未将他视为异性。”
“对他,也从不曾有过男女之情的念头。”
“我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前辈会一直在我身边,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意识到,他是男人,而我是女子。”
留云借风真君轻声问道:“为何是现在?”
甘雨眼中掠过一丝困惑,似有微澜荡开:
“因为……我察觉到,前辈看我的眼神,似乎与以往不同。他的态度、他的言语,隐隐透出一种我无法忽视的情绪。”
“可奇怪的是,那种情绪……又好像和我对他的感觉并无二致。”
她微微仰头,望着洞府顶部盘绕的云纹,喃喃道:
“就像……我们两人是在同一时刻才猛然惊觉:原来彼此在对方心中如此重要,却又是‘不一样’的重要。”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此刻我的心意究竟指向何方。是习惯?是依赖?还是……更深的情感?我无法判断,也不敢轻易定义。”
她合上双眼,再睁开时已带上几分恳切:“所以,师傅,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她停顿片刻,声音更轻,却多出一分柔软:“也请……给前辈一些时间。”
……
思绪如流水般退去,重新回到此刻。
甘雨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君白,心湖深处悄然泛起一圈圈涟漪,细微却难以平息。
那一夜月下长谈,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几乎就要迈出那一步。
可事后独坐窗前,冷月照影,她却忽然觉得——那冲动并非源于爱恋,而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心动,一种迟来的觉醒。
那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夹杂着回忆、羁绊与命运纠缠的复杂情感。
他们靠得太近,相伴得太久,久到连心跳的节奏都趋于同步,以至于从未察觉:
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已经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特殊的存在。
甘雨轻轻敛去心头纷乱的思绪,如同拂去一片落花。
未来会走向何方,就让时光去书写吧。
至少在此刻,他们仍是并肩无间的战友,是彼此灵魂深处不可或缺的挚友。
她展颜一笑,眸光清亮如星子坠入秋水,轻声问道:
“若是要修饰屋舍,前辈可有心仪的物件?”
君白略一沉吟,随即摇头笑道:“若我知道,又何必劳烦你呢?”
“你先忙你的,等你完工,我们一道去街上逛逛,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陈设。”
甘雨会心一笑,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好。”
言罢,她轻盈落座,再度伏案执笔,墨香氤氲,纸页沙沙作响。
君白则静立一旁,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少女专注的侧颜,灯火映照下,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这一刻,无需言语,唯有静谧流淌,宛如岁月本身也为之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