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有何疑,小人知无不言!”
李善道笑问说道:“若按你这般说,陈智略营思逃者众,你又是你团校尉,则为何投诚我军者,只你一人?别团的部曲也就不说了,你团中部曲,莫非竟除你以外,无一人愿投我军?”
“大王所疑,原来在此。小人斗胆进禀,小人团部曲非是无人愿投大王,唯只是闻听大王令旨,‘降者不杀,投诚重赏’,却不知消息是真是假,是故小人团的部曲不敢贸然便来相投,因小人借奉令外出索粮之机,先来投诚大王。若是果然‘投诚重赏’,小人团部曲愿尽投从!”
刘豹头在边上听他说到这里,瞪起了眼,说道:“你这厮,忒也不实诚!”
“将军为何这么说?小人何处不实诚了?”
刘豹头说道:“你求见俺时,你说你投诚大王,是弃暗投明,现大王驾前,你却又口口声声‘重赏’!你这岂不是前后不符?哄俺你是为义投诚,而实际上你贪者财货?不实诚至极!”
“将军,小人冤枉!小人实非贪图财货,而是真心向往大王仁德,但小人部曲,不能与小人相比,彼等皆岭南草民,甚乃蛮夷出身,识利而不知义也。”张葫叫冤说道。
李善道摆了摆手,示意刘豹头不要再说话,抚着短髭,笑道:“‘义’,当然重要,但也不能指望一个‘义’,就能填饱肚子,对大部分人来说,‘利’,也很要紧。无论是因我‘仁德’来投,抑或图我‘重赏’来投,我都欢迎!只要是真心归顺,便是好事。……你刚说,只要证实‘投诚重赏’是真,你团部曲就愿尽投诚,我问你,你此话果然?”
“敢禀大王,真的不能再真,十足真金!不但小人团部曲多愿投诚,陈智略营中别团的军将,颇有小人之同族、同宗、同乡,小人向大王保证,另外还可再说动数团将士一并投诚大王!”
李善道熟视於他,问道:“你适言你是借外出掳粮的机会,偷跑到刘将军营的,你这又说,你再为我说动你团和别的数团将士投诚,你怎么回去?”
“陈智略营,近因乏粮之故,不得不默许各部自掳粮秣,故营禁不严,小人有机会偷跑到刘将军营,自亦有把握再偷跑还营。”张葫很有把握地说道。
李善道笑道:“好,你既有把握,我就不多问了。你先下去,将你所知的陈智略营、并及其余宇文化及部各营的大小情况,尽数道出,然后你就可还营去了。你回到你营中,可以告诉你团部曲和你熟悉的别团将士,我‘投诚重赏’的令旨,半点不假!且若是携带兵械、成建制来投,赏赐更多;如有校尉及以上军将来投,……”令王宣德,“取金饼来。”
很快,王宣德捧着一块金饼呈上。
但见这块金饼,其色赤黄,约十两重,却是金饼中的上等,别称“赤金”,又叫“紫磨金”。时下金饼,重量不一,轻则三两,重则十两。此金饼不仅金质上乘,纯度极高,并且分量也较重。太平时,一两金可折换铜钱五千文,十两就是五万钱了,相当於中产之家数年的收入。
李善道又提笔在手,亲写了委任的除书一道,由王宣德一并给了张葫,笑道:“你自称你十足真金,我便以真金相待。凡校尉及以上投诚者,皆按此赏。”
张葫接过金饼和除书,扫了眼,见除书是授他为“朝请大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朝请大夫”,是杨广对散官体系改制后的一个等级官名。杨坚时的散官分文武两个并行的体系,比较复杂。杨广将之统合在了一起,改以“九大夫八尉”为代替。五品以上为“大夫”,五品以下为“尉”。“大夫”与“尉”都突破了文武的界限,不分文武,皆可得授。
却这“朝请大夫”,在“九大夫”中的品级不算高,正五品。
虽然看起来不算贵职,其实已经是慷慨地赐与了!
首先,校尉只是六品军职,“朝请大夫”既授,等於是将其享受的政治待遇、经济待遇等级提升了一个档次。其次,杨广在散官、爵位等的封赏上边,向来吝啬,乃至他自己在危急时刻做出的承诺,他事后都会反悔,大打折扣,比如大业九年,他被突厥围困在雁门的时候,他曾许诺将士,“守城有功者,无官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於是众皆踊跃,昼夜拒战,死伤甚众,从而击退了突厥,——李世民时年十六,当时也应募从军往救杨广,结果仗打完,杨广仅赏了些布帛,得以授勋者则寥寥无几,将士守雁门者万七千人,得勋者才千五百人,不到十分之一,且所得勋位,多是最低级的立信尉、比较低级的秉信尉等。
因此,张葫寸功为立,只是投诚,就得了“朝请大夫”的授给,至少比之杨广,已属难得。
——说到杨广,不妨多说一句,他不肯滥授勋,虽然违背诺言,肯定不对,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毕竟,这些勋职,皆对应的有相应的政治、经济待遇,像经济上,会给以相应的永业田、禄米、免疫等等。若是授得多了,难免国库空虚,财政负担加重。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张葫本是隋之禁卫军中的团校尉,杨广在授官授勋上的吝啬,他深有体会,乃一见李善道不仅赐他金饼十两,又授他“朝请大夫”,自然便是难掩心头大喜,忙不迭地叩谢:“多谢大王厚赐。小人定不负大王所托,誓为大王,将此事办妥!”
“好!你先下去吧。”
便有侍从引张葫退下,带他去见杨粉堆,先将他所知的陈智略等部的情况详述,随后再还营。
目送他出帐后,李善道抚摸短髭,琢磨了稍顷,吩咐刘豹头:“豹头,你回到城西后,告诉赵公,请赵公下两道军令。一道,令城西各营,若有投诚之贼兵贼将者,好生安置,给予优待,所需封赏,报与我知,校尉以上投诚者,送来城中杨粉堆处,让他问一问贼情;一道,将我‘降者不杀、投诚重赏’的令旨,加大力度,广为宣传,尽可能地使贼军上下悉数知晓。”
刘豹头应诺。
魏征在旁笑道:“刘将军,大王的这第二道军令,你可想好怎么执行了?”
“敢请长史赐教。”
魏征指点他说道:“可使各营俱自选出大嗓门的兵士若干,入夜后,到贼营近处,趁夜深人静,向各贼营大声呼喊,宣告大王‘降者不杀、投诚重赏’的此谕。如此一来,贼各营上下,不出一两日,必就尽知大王之恩德矣。”顿了下,向李善道建议说道,“大王,张葫投诚,虽然他现在还只是第一个,然见微知着,由此可知,在我军攻心、疲敌、断其粮道,并及这三日间的两次大举反攻之下,宇文化及帐下的诸部贼兵现定已是军心大乱。臣愚见,是不是城西之外,城东、城北也可如法炮制,采用臣之此法,广布大王此谕,以彻底动摇贼军根本?”
李靖插口,补充了一条建议,说道:“大王,刚才听这张葫说,他团中兵士多也思乡。由此可见,思还故土的,何止关中骁果?宇文化及帐下的岭南、江淮诸部兵,亦是已有此思!臣以为,长史‘夜呼传谕’之法甚妙,但不妨在呼喊的内容上,可再多加一条。
“便是,凡愿归乡者,只要投诚,我军不仅不阻,且给盘缠、口粮,助其返乡。使其知大王仁义,既解战祸之苦,又遂归乡之愿,必能瓦解贼军斗志,加速宇文化及之其众崩溃。”
魏征拊掌赞道:“药师此策妙哉,四面楚歌之计也!”又笑道,“惜乎我军将士,多河北、山东人,少有关中人,更没有岭南、江淮人,要不然,用乡音呼喊,或更能触动贼兵心弦。”
“岭南、江淮人虽没有,关中人却还是有的。”李善道寻思了下,转与屈突通笑道,“屈突公,药师‘四面楚歌’此计,就劳公来负责操办吧?不一定只用乡音呼喊,唱些关中小调愈好!”
李善道军中,的确是岭南、江淮人,暂时还没有,但关中人尽管不多,却则是有,即随从屈突通投降的那些关中隋军。这些隋军,大部分李善道都分拨给了高延霸、苏定方等各营,然尚有部分,仍归屈突通统带。屈突通闻得此令,当即应诺:“臣今晚就着手挑选嗓门洪亮的关中兵士,编排小调,派与诸营,入夜后依计而行,必让贼军闻声思乡,早日归降。”
“宾王,为我拟写令旨,令城东、城北各营,明晚开始,俱依长史之计行事。”
……
军令次日上午,与屈突通选出的百人大嗓门关中兵士,一道下到了高雅贤营。
高雅贤赶紧就来找窦建德计议。
“此策狠辣!宇文化及部已经缺粮,再若夜闻乡音,知道了只要投降,就可还乡,可以料得,宇文化及部势必军心大乱!”窦建德面色陡变,离席起身,背着手,帐中转悠。
却宇文化及部缺粮的情况,这道传下的军令中略有提及,且昨天、大前天两场反攻大战,高雅贤营虽然进战不力,当面敌阵的俘虏也是抓到了几个,窦建德从俘虏口中也是已经得闻,宇文化及部的粮秣当下日缺。因而,对於宇文化及部的缺粮困境,窦建德亦已有所了解。
高雅贤说道:“大王,臣也有此忧!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
军令中在令今晚开始,执行“四面楚歌”此计之外,还下达了另一道命令。
命令城东、城北、城西三营今日休息,不必出战,明日再做一次反攻。
窦建德抓住军令,细细地从头到尾,又看一遍,面色凝重,考虑了良久,终於做出了决定,说道:“城中令城外各营,明日再做反攻。雅贤,我看不能再等了,明天你我就举事,何如?”
“明天?”自从决定反叛以后,高雅贤实际上是很着急举事的,因为他生怕事情泄露,被发现,可事到临头,猛然听到窦建德说“明日就举事”,他却少不了的,还是心头一震。
窦建德站定了脚,脸上流露出高雅贤熟悉的表情,——决定打薛世雄、魏刀儿和当时决定与李善道决战时,窦建德就都是这幅表情,他说道:“前天、昨天两次反攻,我在望楼上观战,仔细地眺望了,宇文化及部兵马虽众,却意志不坚,不少阵地阵型不肃,因遂两次反攻,宇文化及部皆处下风。论以战力,其众已不如汉军。又其日渐缺粮,这若再加上被汉军以乡音扰其心,我担心,其军心或将溃也!一旦其军心溃散,你我再欲举事,亦无用矣!”
“大王是说,我营必须赶在宇文化及部军心溃散之前行动,方能举事成功有望。”
窦建德说道:“正是如此。”
“可是大王,如果明天就举事,会不会有点仓促?有好几件事,都需要做啊!”
窦建德竖起三支手指,说道:“不外乎三事而已。一是告知宇文化及;二是告知营中将士;三是请城中遣将来助。这三件事,我已经想过了,今天一日,就都可完成!”
“哦?”
窦建德说道:“先说宇文化及处,你我决定后,我便去书与他,他已准备了多日,再给他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了;再说请城中遣将来助,我等下就给城中上书,请城中遣将,入夜前,将必能至;最后是营中将士,等城中将至,即以明日将战,宵禁为由,使亲信守住辕门,封锁全营,随之召集各团军将,当众将城中将杀了,宣布举事之意。这样,一日夜间,万事俱备,等到明天出战,即可行动。”说完,紧紧盯住高雅贤,说道,“雅贤,你以为如何?”
高雅贤又紧张,又兴奋,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并无异议,愿从大王明日举事!”
“好!”说干就干,窦建德转身走到案前,也不落座,弯着腰,提笔疾书,接连写成了给宇文化及的书信、给李善道请求遣将相助的上书。
前者付与高雅贤,令他去找王伏宝的旧将,送去给宇文化及。
后者则交由亲信,呈往城中。
两封书信安排妥当,高雅贤亦出帐而去。
窦建德独立未动,站了片刻,步到帐角的兰锜边上,取下佩剑,“当啷”一声,将剑刃抽出了些,剑光如水,闪耀於幽暗的帐中,他轻抚之,低语说道:“成王败寇,明日一战!”
宇文化及的回书,他等到傍晚,尚未送至。
营外马蹄人声,他的一个养子奔入其帐禀报:“阿耶,大王遣的助我营诸将到了。”
“诸将?”窦建德起事在即,当然心思敏感,一下注意到了其此养子进禀言中的此词。
他养子答道:“回阿耶的话,大王遣了四将来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