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的力度很大。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些生疼。
但这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触感......
却瞬间击穿了霍提雅心中那层凝结的薄冰。
这紧握的力度,勾起了另一段尘封的、带着甜腻气息的记忆——
那熟悉的学院走廊上,阳光透过玻璃洒下光斑。
“学长,尝尝我做的。”
她捧着一个形状有些扭曲、但点缀着莓果的小蛋糕,眼神亮晶晶地充满期待。
他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嘴角跟着抽动。
“......你不适合做食物。”
他的评价依旧直白得有些刺人。
“过分!”
霍提雅立刻鼓起脸颊,像只气呼呼的小河豚。
“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蛋糕上,又叉起一块送进嘴里,用力嚼着:“......也不是不能吃。”
“哼!勉强就算了啦~”
她佯装生气,伸手就要去夺回盘子。
几乎是本能反应,顾晟手腕一沉,极其微小地侧身避开了她的手。
他盯着盘子里塌陷了一角的蛋糕,声音低沉下去:
“我怕以后走了......就吃不到了。”
霍提雅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几乎散在风里的:
“......嗯。”
沉默笼罩下来,带着一丝粘稠的滞涩感。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他身上。
落在他正低头咀嚼着那块不成样子蛋糕的模样上。
他吃得很认真,甚至带着点固执的意味。
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微垂的侧脸线条。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她想记住这个画面,记住这份此刻真实存在的、带着瑕疵的温暖。
记住......
那个午后,他似乎,也曾珍重过她的一点心意——
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不顾一切拉着她前行的身影......
与那时的他,产生了奇妙的、令人心悸的重叠。
————————
中心塔顶层的观景平台寂静无声,全息防护罩外是翻涌的铅灰色云海。
霍提雅倚在玻璃护栏边,银发在高空的气流中飞舞。
几缕发梢如同轻盈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顾晟的颈侧皮肤。
“学长。”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金属护栏的接缝处来回游走,光滑表面映出她微微发颤的指节。
“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当我的助手,陪我去曙光城?”
咔哒——
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转动。
顾晟喉结滚动,咽下喉间干涩如砂砾的刺痛。
“我对研究没有兴趣。”
他扫了眼中央的荧幕,时间清晰透彻——
【23:34】
“学长,真的......”
霍提雅蓦然转身,后背紧紧抵住护栏,身体危险地向后微仰。
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解、坠入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夜色。
“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塔顶呼啸的风声,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顾晟的视线骤然模糊、摇晃。
眼前的景象如同信号严重不良的全息投影,疯狂地闪烁、撕裂。
“——你看。”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灯火阑珊的城市。
霍提雅顺着他颤抖的指尖,侧首望去。
“秩序、规矩......到麻木、适应......”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厚重的迷雾,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任何城市......都如出一辙。”
“逃到哪......都一样!”
“但你要记住——”
他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绷紧、泛白:“人......不会一成不变!”
“人,会思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中生生挤出。
“但有人......惧怕这些思考。”
“所以,有了制度。”
他猛地转向霍提雅,瞳孔剧烈收缩:“我离开......会死。”
“我的情感。”
他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还......达不到......被研究的价值。”
霍提雅的瞳孔骤然紧缩。
“学长......”
“如果!”
顾晟突然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冰冷栏杆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限。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嘶吼出声,字字如铁锤砸落:
“就!等!我!”
霍提雅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然而——
顾晟的视野,已然被一片灰白噪点吞噬。
————————
在正确的时间线上。
顾晟的意识漂浮着,目睹着自己被禁锢在泛着金属寒光的实验台上。
霍提雅静立一旁,脸色苍白如新落的初雪,几乎与周遭冰冷的仪器融为一体。
周围泾渭分明地立着两派人马——
新源城的公司代表,与曙光城的研究团队。
“他的人格存在严重缺陷,不适合后续为公司效力。”
公司代表的声音毫无温度:“启用强制人格矫正程序。”
“预期寿命将缩短至30年以内......”
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中。
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霍提雅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等等——“
她猛地转身,面向曙光城的研究员:“我有替代方案!”
“更优的替代方案!”
曙光城的首席研究员抬手:“根据三方协议补充条款第七项,该受试者的最终处置权,归属我方研究所。”
公司代表冷冷地扫了眼实验台上的人影,最终发出一声漠然的轻嗤:“随你们便。”
当霍提雅俯身靠近时,顾晟在她瞳孔深处捕捉到一丝银色的流光。
唇角扬起了那个他熟悉的弧度。
然而,那试图传递安抚的声音里——
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如蛛网裂痕般的颤音:
“学长......”
“忘了我。”
————————
最后的画面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镜面,轰然碎裂,齑粉四溅——
顾晟以第三视角目睹了一切。
时间开始倒卷。
中心塔顶的对话被无形的手抽回、抹消。
科技展柜前交叠的、曾传递过温度的指尖被强行拉开,回归冰冷的平行。
实验室里上千个共同守候、浸透着疲惫与默契的黎明,被浓稠的黑暗反向吞噬。
那些本应存在的画面,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没有对话。
没有陪伴。
没有交握时传递的体温。
没有......
她。
真是如此吗?
不。
他记忆最幽深的角落,仍有一缕倔强的、不肯熄灭的银发。
霍提雅用精心编织的新记忆覆盖旧痕,如同试图用一场新雪彻底掩埋另一场旧雪。
她抹去了所有可循的痕迹,但雪下的冻土里,被深埋的种子仍在。
它还在那。
他还记得她。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破碎的音节。
所以,被强行“遗忘”的,从来不只是他一个人。
霍提雅同样只记得被允许存在的、那短短三年间的某些片段。
那些更深、更痛、更关键的联结——
她也忘了。
所以。
她口中那仿佛在求解命题的——
“去理解‘喜欢’。”
其实答案早已深埋。
只要——
记起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