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
王宫外的广场上,一场死刑正在执行着。
即将处斩的,是十几个曾经在秦国呼风唤雨的贵族、官员,其中官位者最高甚至是市场监督部部长,最低的都是局长级的人——换句话说,你官位不够都无法死在这。
周围,除了大量百姓外,还有众多官员。
上到廷会官,下到一个普通的城门吏,在人群中都能看得到。
嬴政特意给咸阳城的官员们放了半天假,专门让他们前来参观这场行刑。
人群中,百姓心潮澎湃,为秦国有这样一位王而感到激动和骄傲。
但相反,官员们则五味杂陈。
十几个家族被抄家就算了,这十几个大贵族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被腰斩,原因只是他们违反了工人相关律法、把自家的佃农送到了工厂去……
上一个被如此当众处置的大人物,还是商鞅。
但商鞅也是在战场上被杀死之后尸体拉来五马分尸的,而不是和他们一样,以这种方式被处死。
礼节被无视,贵族身份被践踏。
这一刻,所有人才明白,在那把屠刀之下,贵族官员和他们曾经轻视的那些百姓、佃农一样,都只有一条命,都可以死在众人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
韩非和李斯站在人群中,师兄弟眼神复杂。
本来就算这些人触犯了相关法律也不足以判死刑的。
为此,韩非还曾去找过嬴政。
当时李斯制止过他。
大王很明显在气头上,也做了决定,他是大王,秦国都是他的,你多此一举去干涉他干什么?
但韩非坚持要去劝谏。
他是坚定的法家人士,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法付出一切代价。
现在眼看着秦国有成为他心中的理想天国模样,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师傅荀子的那句“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还萦绕在他耳边,他不能看着秦国被大王的一时愤怒给拉入深渊。
那一次,他抱着会被打板子的心理准备去了王宫。
然而大王只是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句。
“那好,韩非,寡人命令你修改相关律法,让他们能合法的被判处死刑。”
当时韩非表情是懵逼的,心里是拒绝的。
可事情并不如他的想法所转移。
他刚走出王宫,就发现律法中多了一条“兜底法条”。
《情节太过恶劣、引起严重反面舆情、让百姓极度反感、破坏大众道德底线的事件,主要负责官员可直接死刑。》
添加人,国师李缘。
他俩演上双簧了?
然而当韩非去了国师府后,他却一脸沉思的走了出来。
“法律是一张网,只能规定人们的行事下限,但道德不能真的低到那个程度。”
“法律没有写明,就可以干了?就可以免除刑罚了?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法律还不够完善、暂时没有到那些方面?这能表示那行为是正确的吗?”
“不强制要求人们有多高的道德,但也绝不允许人们的道德真的只在律法水平线附近。”
“法律应该是惩罚坏人的,而不是保护坏人的。”
“眼下百姓群情激奋,那些罪犯不得不死;律法不能违背人们心中最朴素的道德,规矩不能凌驾于公平之上。”
“如果你认为你的法,比那些死去的佃农、比被那些官员破坏的公平、比秦国法治的未来还重要,那你大可以去做。”
“只要你能说服十个百姓,本国师就取消那条律法。”
现在。
看着周围百姓们的热情,韩非知道,他输了。
他坚持的律法,输给了人们心中的道德观念——那是对贪官污吏、对漠视人命的官员们的仇视。
以前,这种仇视毫无作用。
但现在,秦国有一个愿意为他们出头的王和国师。
那条法律未来肯定会多出许多限制,以免被有心人利用;但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的它直接成为了所有官员头上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
至于触发条件是什么……
韩非看向周围的百姓,不由得感慨这些秦国百姓之幸运,居然能同时遇到大王和国师这两个人。
刑台之上,十几个曾经的高官面如死灰。
每个人都被捆在中间有隔断的木板台之上,身旁则是膀大腰圆的大汉,扛着大刀面无表情的等着行刑的命令。
监斩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
他就是一个刚从三川郡被接来佃农,是那一批佃农中最凄惨的。
冬天时,他老父亲因干活慢了点被贵族家的一个仆人打死;他气不过,想直接跟那个仆从同归于尽。
但对方直接向主人诬告是他蓄意挑事,而那个权贵子弟也不在乎真相如何,只是为自己的心腹狗腿子整死一个佃农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可能是怕他去官府闹事,又或者是担心名声会有问题,对方直接将他绑进了家族控制的商行工厂里,还特意让管事者多加“虐待”他。
他的妻子和孩子本想逃离,但却被那个贵族子弟也给送进了工厂,甚至活生生累死在他面前。
他本以为此生灰暗至此,再无翻身可能,但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秦军打开了他那个厂房的门。
人群中,有人将他的故事传播开来。
于是百姓的愤怒彻底被调动了起来,许多叫骂声传出,让在场的官员一阵皱眉。
人都快死了,还骂得这么难听,就一点体面都不给吗?
事实证明,还真的不给。
或许是这些叫骂声给了其他更多的百姓勇气,一开始只有少数人才叫骂,到后来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杂乱。
最后,百姓形成了一道统一的声音:“杀了他们!”
刑台上,瘦弱男人的手略微颤抖。
看着下方激动的百姓,他从中仿佛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
有被打死的老父亲,有累死的妻儿,有曾经试图逃跑和反抗结果被杀害的同伴,有……那是许多和他一样会被欺压的人。
恍惚间,他不自觉的跟着人群一起喊出了那句:“杀了他们!”
十几个壮汉得到了命令,同时举起沉重的大刀。
木板上,有人面露恐惧,有人失声只顾流泪,有人破口大骂大王违反礼法,有人认命般的闭上眼……
下一秒,十几把锋利沉重的大刀被挥舞而下。
但就算壮汉们力气足够,刀也锋利无比,可人的腰部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砍断的。
于是惨叫声和飞溅的鲜血同时出现。
在围观者呆愣的一瞬间,十几个壮汉再次挥舞起来,砍下了第二刀、第三刀……
腰斩有个特点,那就是并不会马上死亡。
于是在刑台上,砍肉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部分人都被这残忍的一幕吓到了,男人打了个哆嗦,再不复刚才叫骂时的气概,妇人闭上眼了,顺便还捂住了孩子的眼。
官员们倒是普遍胆子大一些,但也被这活生生的酷刑给震撼了心神。
一些心神相对脆弱且心里有鬼的人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也会面临这种酷刑,心里的恐惧甚至让他们感到一阵腿软。
一处角落里。
两个人影看着刑台被鲜血染红、惨叫声也停息了下来,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凝重。
“看出来了?”
“嗯,这是对官员的警告。”鬼谷先生说道。
“秦王让官员们穿着便服隐藏在人群中,可能是怕他们穿着官服统一出现百姓会有惧怕吧,让那个被解救出来的人监斩,或许也是想让百姓能有认同感。”
“兴许,人群中最开始叫骂的那些人,也是他们安排的。”
“而且……”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虽然没说,但黄石公却知道他的意思。
这场行刑除了警告官员外,或许还有给百姓们展示君王威严的一面。
可能是想给人们心中留下一个恐惧的种子,让人们以后哪怕犯法前也掂量一下。
还可能是……
“两位病好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
乔装过的李缘伸手搭在他们肩膀上,微笑看着他们:“听说二位身体不适,如今看到这场面,想必身体病症加重了吧?在下会点医术,走,去我家,免费给你们看看。”
鬼谷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不远处想要靠过来看看情况的弟子,有些无奈道:“我等皆无余钱,就不看了吧?”
“谈钱多伤感情啊,走,我不收钱。”
说着,李缘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转身离去。
两人无奈,但也只能跟了上去。
当落后李缘几个人的位置后,感觉到周围人群中有几道目光一直盯着他们,鬼谷先生低声道:“他好像……听不懂?”
他说的没有余钱,意思是指他们没什么资本参与。
毕竟李缘喊他们去是询问什么,他们都知道。
黄石公沉默了一下:“你觉得他需要考虑这种话吗?”
鬼谷先生很想说身为国师不懂讲话的艺术怎么行?
可转念一想,貌似他自从入仕到今天,从来就没讲究过任何政治艺术或者规则……
鬼谷先生叹了口气,认命了。
他算是明白遇到不讲理还有身份的人是什么感觉了……
国师府内。
从侧门走进来的几人坐到了池塘边,李缘拿起了鱼竿,还给了他们两根。
两人看着面前这不知材质的鱼竿。
鬼谷先生一挑眉:这是要钓我们?
黄石公微微摇头:他没那个心思。
“坐吧。”
李缘说:“该你们说了。”
鬼谷先生:“国师,我等只有些浅薄之见,若有不……”
黄石公打断道:“很支持,但我等觉得太激进。”
说罢,他还看了鬼谷先生一眼,眼神意思:别整那些虚的,他不喜欢,说不定还得骂你一顿。
鬼谷先生闭嘴了。
我有门派要考虑,不得不考虑清楚再说话。
你牛逼,你一个人来秦国。
“怎么说?”
“这一次,大王和国师固然让贵族官员们胆寒,甚至可以让他们以后不敢再对工人相关的事上下手。”
“可不说他们以后会不会工作消极或者暗中坏事,仅说人性一事。”
“贪欲是止不住的,堵上了一个口子,必然会在其他方面涌出来;工人安全了,那下一个受苦的是谁?”
黄石公接着说:“而且,这次的事不应该只有这么点人。”
“有些小吏是帮凶,有些人可能会因为想着独善其身而知情不报,还有些人可能也参与了事但并没有太深,更主要的,是那些商行的商人。”
“但现在,他们中只有一些典型被抓起来和贵族官员一起治罪,商人虽然全部被抓被杀,但并没有出现在宣传中。”
“百姓只知道,是那些贵族在害他们。”
“我知道,现在您二位主要是想打压传统贵族,甚至为此要扶持民间力量,包括士子、商人、小手工业者以及最广大的农人,这才在这次事情中把矛盾指向贵族官员。”
“我不否认这件事的正确,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先针对贵族为朝廷腾位置也属应该。”
“可是,吃人的方式不止一种,吃人的行为却永恒存在。”
“您二位现在为了打压传统贵族而扶持起来的这些势力和人,兴许在若干年后,会成为下一批要被朝廷打压的传统贵族。”
“所以,这次事太激进了。”
“他们会想,您二位既然做得这么绝、一点缓和余地都不给,那我们也没必要再对你们抱有幻想。”
“有些人会在其他方面变本加厉,比如贪腐;有人可能贪得不多,可既然传统贵族被你们抓到把柄就要全族完蛋,那也属于这种人的我干脆再贪多了一点。”
“反正是个死,我怕什么?”
鬼谷先生拉了拉他,示意他委婉点。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说得太重了,难道就不怕他觉得自己做错了翻脸吗?
黄石公用眼神看了看李缘的方向。
李缘依旧钓着鱼。
“说完了?”
黄石公刚想说还没有,但被鬼谷先生用力拉了一把。
“拜见大王!”
黄石公扭头一看,嬴政穿着便服站在一旁。
“先生说得极是。”
嬴政显示肯定了他的话,紧接着道:“只是先生一叶障目了。”
“百姓之生活,才是一切根本。”
“其他的寡人可以慢慢来解决,可百姓遭受的苦难却不是慢慢可以救赎的。”
“寡人或许无法现在解决他们现有的苦难,但不能让他们再多受苦!”
“此次就是告诉那些官员,这就是给百姓多加苦难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