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觐见,张维贤挑起了论道。
刘宗周、黄宗羲、谢秉敦,成了随奉官。
这是一个信号,皇帝南巡是在:论道。
传出去之后,头顶悬剑的江浙乡绅会放松下来,瞬间分化了徐家的执行力。
只要战事不到江浙,士绅有的是办法让战事远离。
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跪嘛。
这就是江南士绅的底线。
陆天明与史册中正常的争天下思路不同,军事不再是破局手段,他把军事当收尾手段来用,逼迫士绅参与竞争,陷入竞争,死于竞争,而后用失败者的性命浇灌天下、用血书写史书。
众人论道很耗时间,已经戌时末,郑芝龙把张维贤推到客房,卧室门口老头摇摇手,示意推到餐桌前。
郑芝龙以为老头想喝茶,连忙去沏茶,回来张维贤却一直在闭目养神。
房间很安静,郑芝龙干陪着,不一会张之极也进来,坐到旁边无声喝茶。
郑芝龙两天两夜没正经睡觉,实在瞌睡了,迷迷糊糊打盹,耳边传来一句话,立刻清醒。
“公爷这第一步算达到目的了吗?”
周延儒一边笑,一边落座,自己倒了杯茶,张维贤这才微笑道,“一官,你对刚才的奏对论道,有什么感觉?”
郑芝龙提气清了一下嗓子,“晚辈只有一个感觉。句句有回应,句句不着调。”
“哈哈哈~”张维贤和周延儒同时大乐。
士林一直存在大问题,他们的一切说法士绅和庙堂都觉得有理,但凡问个寒门学子或者商贩,都知道他们在放屁,可惜寒门毫无力量。
现在有了陆天明,显得他们极其愚蠢。
两人一边笑,一边以茶代酒碰了一下,张维贤轻声道,“天明说江浙的变化不在徐氏,而在蕺山学派、黄尊素的儿子身上,现在老夫才明白所言何意。”
周延儒点点头,神色略显感慨,“到湖广后,天明说过很长一句话。
世间财富若来自地位收益,永远无法回流,必然会造成贫者恒贫,富者恒富,沟壑难填,土地兼并,乱世来临。
财富总是在乱世被打乱,盛世被集中,权力也是如此。
但与权力不同,财富无法回流的原因并非富庶之家不愿散财,世间贵族、豪门大户,都在发愁存银子,可他们更发愁显财。
高门一旦停止赚银子,再不是高门,所以财富无法回流的本质是权力与财富捆绑共生,生命安全没有保障。
若地位和安全有保障,傻子才会不停存银子,世上的守财奴毕竟少数,但如何让富者愿意散财,愿意带动更多人富裕,是个人性无解的难题。
所以解决财富回流的本质,既非税赋、更非律法,而是剥离权力与财富的互生关系,让富户觉得散财有利可图,能得到安全、资产、声望等等各种回报,刺激他们建设工坊,投资贸易。
北方改革的重点不是议政,而是保障富户的安全,看似公开财富,实则公开权力。权力被放到阳光下,被臣民共同监督,守法之人自然获得安全。
跳过这个步骤,任何改革都是空谈,一朝又一朝,永远在漩涡里打转。”
周延儒话音一落,张之极接着说道,
“财富回流的本质是权力回流。当今天下,百姓向士绅负责,士绅向官府负责,官府向君王负责,君王向虚无的天道负责。
而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官府与士绅是同一类人,君权相权、统权治权,无论如何博弈,消耗的都是底层,百姓成为一切苦难的承担者。
若让世间清醒,必须遭受大苦难,唤醒人世良德,当前形势显然不够,那就放纵他们,让他们在绝路上快速狂奔,跳崖而亡。”
张维贤微笑点头听完,看向郑芝龙,后者连忙道,“权力向税赋承担者负责,上位说过这样的话,但晚辈依旧没听懂如何执行。”
张维贤摇摇头,“你没听全,权力最终是向所有人负责,如此才是权力回流,但一口吃不成胖子,口号可以喊,实际却不能这样做,也根本做不到。
百姓未全面开智,根本汲取不到力量,天明汲取的力量来自他散布的恩惠,并非百姓自发支持,天下根本没有即刻实现改革终极目标的条件。
天明的架构实质,的确是权力向税赋承担者负责、向为公利奉献者负责,这是一个必须的过渡,需要很长时间,甚至几百年。
也就是说,保障纳税者、奉献者的权益,才是他的改革。人人如龙是个理想,让所有人权益一样,是一句官场必须喊的口号。
纳税一两的人,不可能与纳税万两的人地位相同。
没有为大众做出任何奉献的人,不可能与奉献生命的人地位相等。
这是人活在现实世界必须面对的实际情况,再过一万年也不会变,若真的人人地位一样,那人人都会犯懒,再不会有人积极做事,再不会有人奉献,国家瞬间崩亡,人类瞬间回到茹毛饮血。”
郑芝龙刹那懂了,立刻接茬问道,“所以上位在实现短期改革目标的同时,要告诉世人,真正的权力回流是什么样子?”
“没错,改革就像九边长城一样,一代人只能做一点,长城最终是为了给大明砌筑完整的防线,有明确目标。改革同样如此,不能因‘一城一关’而止,必须设定五年、十年、百年的目标,才能持续改革,若故步自封,世人看不到希望,依旧就会房倒屋塌,王朝交替。”
郑芝龙深吸一口气,“晚辈看来需要做点事。”
张维贤点点头,“这些话我们心平气和说起来,大多数人都能听懂,但现实世界每个人的所见所闻不同,智慧不同,立场不同,导致选择不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到底有多少人接受,永远是个未知。
口号人人会喊,能做到的人还未出现,天明也做不到,但他会告诉百姓做不到的原因,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而不是哄骗百姓。
我们所做的事情,都在给后人攒经验。天明在给改革树立一个镜子,给史册找一个反面教训,只有江浙有资格,并非他们富裕,而是他们聪慧。
就像黄宗羲一样,他的道理绝对超越三纲五常的治国理念,但他依旧在君权神授的认知内打转,权力和财富无法回流的架构,听起来越完善,造成的破坏越恐怖,乡绅治乡真正执行起来,会瞬间把百姓榨干。
这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事,让他们相信自己,让百姓相信他们,然后给他们时间,眼看着他们崩溃,如此才能让天下人思考,证明北方的改革更合理,持久推行下去。”
郑芝龙立刻拱手,“原来晚辈还得与江浙大族做朋友。”
“没错,天明留下你的原因,与留下玉绳的原因一样,他并非为了银子,而是留一个渠道,我们不是要杀死他们,而是要撑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