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黑暗。浓稠、厚重、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覆盖在景逸辰的眼睑之上。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海里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潜，每一次试图冲破那厚重的黑暗，都伴随着颅骨深处沉闷的钝痛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他试着睁开眼。没有用。视野里依旧是彻底的、无边无际的墨黑。仿佛有人用最浓的墨汁，彻底涂死了他的双眼。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的恐慌，如同细小的毒蛇，倏然缠绕上心脏，带来瞬间的麻痹和紧缩。景逸辰的呼吸猛地一滞。
“小染……”
这个名字，这个深深刻入骨髓的名字，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破碎的嘶哑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几乎被死寂吞没。
他想动。想伸出手去触摸，去确认那个在意识沉沦前、被他死死护在怀里的温软存在是否还在。
然而，仅仅是试图抬起左臂这个微小的念头，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直接贯穿血肉骨髓的剧痛，便从左肩胛骨的位置轰然爆发！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霸道，瞬间沿着神经窜遍四肢百骸，狠狠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眼前仿佛有白光炸开，即使是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景逸辰也清晰地“看见”了那撕裂灵魂般的痛楚光芒！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深处挤出。额角瞬间渗出大量冰冷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浸湿了耳后的碎发。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牵动着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肩胛骨……裂了。不，很可能不止是裂。那瞬间冲击带来的恐怖力量，以及此刻这仿佛要将灵魂都撕碎的痛楚，让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骨头碎了。碎裂的骨茬可能正危险地抵着周围的神经和血管。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景逸辰强迫自己停止任何移动，像一尊被钉死在黑暗里的雕像。他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那几乎要摧毁理智的剧痛，去平复那因剧痛和骤然苏醒的恐慌而狂跳的心脏。
痛楚稍稍被压制在可忍受的临界点之下，那冰冷的恐慌却再次卷土重来，并且更加汹涌，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小染呢？
他记得。无比清晰地记得。
爆炸发生的瞬间，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从四面八方狠狠砸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指令——猛地将身边的宋星染扑倒在地，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作为盾牌，死死地将她护在身下！双臂收紧，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圈，将她纤弱的身躯完全笼罩。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柔软的发丝蹭过他下颌的微痒触感，和她因极度惊恐而瞬间僵硬的脊背。
她应该就在他怀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没有。
他强忍着左肩的剧痛，用还能微微活动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在身边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摸索。
指尖划过冰冷、布满碎石和灰尘的粗糙地面。向前……再向前一点……没有预想中温热柔软的衣料，没有属于她纤细身体的轮廓。
只有冰冷、坚硬、死寂的空旷。
再远一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牵动着左肩的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咬着牙，几乎将手臂能伸展的范围探到了极限。
依旧空空如也。宋星染不在他身边。不在他倒下时应该覆盖的那个位置。
这个认知，如同一桶冰水混合着尖锐的冰凌，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比肩胛骨碎裂的痛楚更加难以忍受！
恐慌，不再是细小的毒蛇，而是瞬间膨胀成了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兽，张开深渊巨口，要将他连同残存的理智一同吞没！
她去哪了？！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还是……被……带走了？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景逸辰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再次绷紧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完全不顾左肩传来的强烈抗议。所有的感官在极致的恐惧和警惕下被强行提升到了巅峰！
冷静！景逸辰！你必须冷静！一个冰冷、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巨兽。这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越是绝境，越需要绝对的清醒。
他开始调动所有还能运作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疯狂地扫描、分析着这片包裹着他的、未知的、充满致命威胁的黑暗。
死寂。绝对的、令人心慌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人声。只有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但仔细分辨……在那片死寂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规律的“滴答……滴答……”声。像是水珠从高处滴落在某种硬物表面。声音来源……似乎是在右前方，距离他大概有七八米远？这声音……是冷凝水？还是……某种更糟糕的东西？
更远处，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隐隐约约传来一种极其低沉的、如同怪兽腹鸣般的“嗡……”声。非常微弱，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掩盖，但确实存在。是大型机器的运转？还是通风系统的噪音？这声音的稳定，暂时排除了此地处于爆炸核心或正在坍塌的可能，但也意味着这里可能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设施内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最强烈的是硝烟和燃烧过后的焦糊味，刺鼻、辛辣，呛得他喉咙发痒。这是爆炸留下的痕迹。
硝烟味之下，混杂着浓重的尘土味、霉菌的潮湿腐朽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很淡，却无比清晰，丝丝缕缕，缠绕在每一次呼吸里。是他自己的？还是……小染的？这个念头让他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掩盖的消毒水味，或者……是某种化学药剂的残留气味？若有若无，难以确定。
身下的地面冰冷、坚硬、布满细碎的砂砾和凹凸不平的硬物（可能是碎石或建筑碎块）。指尖所触，感觉像是……粗糙的水泥地？或者某种工业地坪？
后背和左肩紧贴的地面尤其冰冷，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往骨头缝里钻。空气湿度似乎很大，带着一种阴冷的粘稠感。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右脚。脚踝处传来一阵不算剧烈但清晰的刺痛和肿胀感——扭伤了。膝盖似乎也撞伤了，但骨头应该没断。除了碎裂的左肩胛骨和扭伤的脚踝，身体其他部位似乎没有开放性的大伤口，但剧烈的钝痛遍布全身，显然是爆炸冲击造成的多处挫伤和软组织损伤。
他刚才右手的摸索，加上听觉对水滴声方位的判断，初步可以确定，他所在的位置并非完全密闭的狭小空间（否则水滴声的回响会更明显）。但空气沉闷，流通性很差，那低沉的嗡鸣又像是被隔在墙外，这里可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房间或通道一角。
头顶……没有压迫感。他试着极其缓慢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向上方探去，动作幅度小到极限。指尖在黑暗中向上延伸了大约半米，没有触碰到任何障碍物。空间高度应该不低。
从硝烟味、血腥味和身下环境判断，这里极可能就是爆炸发生的现场或非常邻近的区域。并非被转移很远。那低沉的嗡鸣声暗示此地可能位于某个工业设施、地下掩体或大型建筑内部。
爆炸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硝烟味虽浓烈但已开始沉淀，没有新鲜燃烧的灼热感。身上的血迹（如果大部分是他的）似乎已经半凝固。但具体过去多久？几小时？半天？无法准确判断。
小染在哪？ 这是最揪心、最无法冷静的未知。
最坏可能 她被爆炸直接波及，就在附近，甚至就在他触手可及却因黑暗而错过的某处……重伤，或者……景逸辰强迫自己掐断这个念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清醒。
还有一种可能： 她被爆炸气浪掀飞，撞到远处墙壁或障碍物，昏迷在某个角落。但以他最后护住她的姿势和她在他怀里的位置，被掀飞到他完全摸索不到的距离（七八米外水滴声的位置？），可能性存在，但需要极大的冲击力。
最危险的可能：她被人带走了！ 这是最符合逻辑、也最让他血液冻结的推测。爆炸发生时，对方的目标很明显是自己，但是他所有可能得仇家都知道宋星染对他是怎样的存在！爆炸既是袭击，也是制造混乱掩护劫持！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她不在他理应覆盖的位置！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或化学药剂味……会是对方留下的痕迹吗？这个念头让他几乎窒息。
那么自己呢？至少左肩胛骨碎裂、脚踝扭伤、多处挫伤，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是暂时性失明？还是环境绝对黑暗？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人可能就在附近！那个可能带走小染的人，或者引爆装置的人，很可能还在这个设施里！甚至……此刻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这个想法让他后颈的汗毛瞬间倒竖！
恐慌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他。小染可能被劫持、被伤害的念头，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痛得他浑身发冷。
不能倒下！景逸辰！你必须活着！必须找到她！
他再次用那个冰冷理智的声音命令自己。剧痛的身体、黑暗的环境、未知的敌人、小染的失踪……每一样都足以压垮常人。但他不能垮。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曾经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他不仅是伤痕累累，一直更是坚韧无比。
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将每一次吸气和吐气都拉长、放轻，最大限度地降低声音。右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摸索回自己的身体。他需要确认自己还有什么可用的“武器”。
身上的衣物还算完整，但外套在爆炸中破损严重。他摸到左侧腰际——空的！配枪不见了！大概率是在爆炸中被震飞了。腿部枪套……同样空空如也！备用武器也没了。他继续摸索，指尖触碰到后腰皮带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物——一个伪装成皮带扣的微型信号发射器！还在！秦毅给的保命装置！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亮起。但启动它需要隐蔽的环境和时机，现在贸然启动，无异于向可能潜伏的敌人暴露自己的位置和状态，是找死。
除此之外，身上似乎只有一块防弹插板，此刻感觉它救了自己一命，但已变形、几枚零散的硬币、一块腕表，表面似乎碎了，不知道是否还能走……几乎没有可用之物。
景逸辰的心沉了下去。失去视力，重伤在身，手无寸铁，强敌环伺，小染下落不明……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境地。
就在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如何在黑暗中自保并寻找小染线索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绝对死寂的环境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从前方——正是那“滴答”水声传来的方向——响起！
像是……一扇沉重的门被极其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
景逸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的感官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死死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左手肩胛骨的剧痛和右手的冰冷汗水都被他完全忽略。
黑暗依旧浓稠。但有什么东西……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