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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滚烫的稠粥被小心地喂进那些几乎失去生气的嘴里。

窝棚里,、木屋里、土房中。

浓烈的麦香与微弱、带着痛苦的吞咽声交织。

滚烫的食物流入冰冷的躯壳,试图点燃那微弱的生命火星。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终究是迟了。

一个枯槁如柴的老者,刚咽下小半勺粥,浑浊的眼珠茫然地亮了一瞬,随即熄灭。

头一歪,气息断绝。

他那干瘪的唇上,沾着一点金黄的粥糊,焕然的瞳孔,里面带着一丝叫作希望的光!

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老妇人,拼尽力气咽下一口热粥,身体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仿佛解脱的叹息,便再无声息。

她紧攥着破布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相似的景象,在几个窝棚里无声上演。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他们生命的烛火在暖食的诱惑下挣扎跳动,旋即被长久的酷寒、饥饿、绝望彻底扑灭。

涅盘军士兵们的手顿住了,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喂食的对象却已冰冷。

没有惊呼,没有哭嚎。

只有风雪呼啸和粥锅余烬偶尔的噼啪,士兵们脸上,被寒风和战斗刻下的线条更深了。

他们的眼神扫过那些刚咽气、脸上凝固着对食物渴望的躯体,没有泪。

眼中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在沉淀——是见惯生死的麻木,麻木之下,却是目睹希望瞬间破灭的钝痛,对这残酷世道无声的怒火。

他们放下碗,动作依旧利落,却带着刻意的轻缓。

无声地,几人默契俯身,将尚有余温的躯体小心抬起,如同搬运易碎瓷器,却又带着沉重的仪式感。

他们将他们抬到村落东头一处相对避风的雪坡下,挨着先前战死的奴丁尸体——但却刻意隔开一段距离。

生与死,在这片雪地上,被沉默地划分开。

就在搬运最后几具遗体时,一个被救到空地、刚喝了热粥、恢复些气力的中年奴户,挣扎着扑到一个年轻士兵脚下。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士兵沾满血污的裤腿,仰起一张因激动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嘶哑哭喊:

“军…军爷!求求你们!救救她们…救救那些女娃子!她们…她们在村子外头…二里地…山沟背阴的地方…有个破窝棚…求求你们…快去…晚了…晚了就都冻死了啊!”

他的眼泪混着鼻涕,在冻得发紫的脸上结成冰晶。

年轻士兵脚步顿住,低头看着脚下这卑微的生命,那绝望的哀求像冰锥刺进心里。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正指挥清理战场的虎痴用尽全力吼道:“虎尘君!有百姓报!村外二里!山沟有窝棚!里头…怕还有女娃子!怕是…怕是不行了!”

虎痴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报信的奴户,又瞬间投向村外风雪笼罩的山峦方向。

“二里地?山沟背阴?”

虎痴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字字像从冰缝里挤出来。

“疤脸!带你的人!山猫!点十人!带火把!立刻跟我走!快!快!!” 命令如炸雷!

被点到的士兵没有丝毫迟疑,扔下手中活计,抄起武器,点燃松明火把。

火焰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肃杀紧绷的脸。

虎痴一马当先,沉重的战靴踏破积雪,朝着所指方向狂奔!

疤脸、山猫紧随其后,精锐士卒如离弦黑箭,刺入茫茫风雪!

那奴户也被一个士兵半搀半拖着,踉跄跟在队尾指路。

二里地,在积雪过膝、寒风刺骨的夜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火把光在风雪中明灭不定,随时都会一熄灭一般。

而士兵们沉默奔跑跋涉,只有粗重喘息和踩雪的咯吱声。

虎痴心头压着寒冰,奴户绝望的哭求,窝棚里生命无声熄灭的景象,在脑中交替闪现。

他不敢想那窝棚里的景象,牙关咬得更紧,脚下催得更快!

终于,在奴户颤抖的手指和火把光指引下,他们找到了!两座小山包之间,一处极其隐蔽、完全背阴的山沟。

沟底,一个用粗劣树枝、破席、积雪勉强搭成的低矮窝棚,如同被遗弃的兽巢,孤零零蜷缩在阴影里,与雪色浑然一体,不见一丝光亮,不闻一丝生气。

一股浓重的不祥,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围起来!” 虎痴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

士兵们迅速散开,火把光将窝棚团团围住。

虎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拔出腰间战刀!刀尖一挑!那扇用几根枯枝胡乱绑成的“门”,应声而开!

一股比外面更刺骨、混合着绝望与死寂的寒气,扑面而来!几乎冻结呼吸!

火把的光争先恐后涌入狭小的空间!

下一秒!

时间仿佛凝固!血液瞬间冻结!

窝棚地上,铺着些早已冻硬的枯草破麻布。

十几个小小的身体,紧紧地、僵硬地蜷缩在一起!

她们互相依偎着,试图汲取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

她们都穿着树叶或者稻草,而这些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的衣物!

她们中穿的最好的,不过只是只裹着几片破布!

一张张小脸青紫发黑!嘴唇乌黑干裂!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厚厚的白色冰霜!

她们的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凄美的、死亡的雪花!身体早已冻得梆硬!保持着生前蜷缩取暖的姿势!宛如被瞬间冻结的冰雕!

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模样。

最小的,看着只有四五岁!

十几个花蕾般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这冰冷黑暗的角落!她们的小手互相抓着!或是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睡梦中抵御着无尽的寒冷!

她们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欲绝的平静!那是酷寒在彻底夺走她们意识前,赐予的最后麻木!

整个山沟!死寂!只有风雪在呜咽!

虎痴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砸中!猛地一晃!他拄着刀,才勉强站稳!

那双在战场上睥睨生死的虎目!此刻死死钉在窝棚里那堆小小的、冻僵的躯体上!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天地的怒火!混合着深不见底的悲怆!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炸裂!几乎要将他整个撕裂!

握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咯咯作响!牙齿咬得咯嘣响!腮帮肌肉剧烈抽搐!他想怒吼!想咆哮!想用手中的刀将眼前的一切!连同这该死的、吃人的世道都劈成齑粉!但喉咙像被寒冰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那沉重得如同受伤濒死猛兽般的喘息!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刺耳!

周围的士兵们!这些在尸山血海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百战老卒!此刻也全都僵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火把光在他们手中剧烈颤抖!映照着一张张铁青的脸和赤红的眼!有人猛地别过头去!喉头滚动!有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鲜血渗出!

疤脸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光下扭曲跳动!山猫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要把什么硬生生咽下去!空气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凛冽的寒风更刺骨百倍!

那被带来的奴户,瘫软在雪地里,看着窝棚里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筛糠般抖着,最终只剩下无声的绝望,两眼空洞地望着那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虎痴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带着冰碴,狠狠刺入肺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紧握的战刀,插回刀鞘!动作沉重得如同在搬动一座山岳!

他不再看那窝棚里的惨景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滔天的愤怒和无边的悲痛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小小的、吞噬了生命的冰窟!面向自己的士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冻土般坚硬冰冷的决绝:

“找地方。”

“挖坑。”

“埋了。”

“让她们……入土为安。”

命令简短到极致。没有修饰。没有情绪。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从滴血的心尖上,硬生生挤出来、碾碎了吐出来的!

士兵们默默地行动起来,他们放下武器,抽出随身短刀、匕首,甚至直接用冻得通红的手,开始在窝棚旁边一处相对干燥、背风向阳的坡地上奋力挖掘!

泥土混着冻土,坚硬如铁!但他们挖得无比专注!无比用力!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愤怒、悲恸、无力,都狠狠倾泻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坑,挖好了。

不算大,但足够深。足够让那十几个小小的身体,不再暴露于风雪之下。

士兵们再次进入那冰冷的窝棚,这一次,他们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他们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们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最易碎的瓷器!将那些冻得僵硬、轻飘飘如同羽毛般的小小身体,一个接一个地抱了出来!没有分开她们!就保持着她们生前互相依偎取暖的姿态!小心地!并排着!放入那冰冷的土坑之中!

而最后一点枯草和破布,被轻轻覆盖在她们身上,仿佛一层单薄的、最后的被子。

土,一捧一捧地落下,渐渐掩埋了那令人心碎欲绝的景象。没有墓碑。没有祭奠。只有新翻的泥土,在风雪中迅速变冷、变硬。

虎痴一直背对着埋葬的过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矗立在风雪之中。

他的目光越过茫茫雪原,投向更黑暗的远方——那里似乎有无尽的敌人与苦难在等待。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填平了那个小小的坟茔时,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走到新坟前。没有低头看那小小的土丘。

而是猛地再次抽出腰间的战刀!刀锋在风雪中划过一道凄厉刺骨的寒光!

噗嗤!

锋利的刀尖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刺入坟前的冻土!直至没柄!

那柄染血的战刀!笔直地矗立在那里!刀柄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如同一座无声的、染血的墓碑!它没有铭文!但它本身!就是最惨烈的控诉!最沉重的誓言!最冰冷的愤怒!

虎痴的目光,最后扫过那柄插在坟前的刀!扫过眼前肃立如林的士兵!扫过这片被死亡与悲伤彻底笼罩的雪原!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低沉,而是如同闷雷滚过冻土!带着一种刻骨铭心、冰冷彻骨的决绝:

“记下!这个位置!”

“走!”

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迈开沉重如山的步伐!朝着来时的村庄方向走去!风雪卷起他染血的披风,背影在苍茫中显得格外高大,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绝!士兵们沉默地跟上!脚步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仿佛通向地狱又指向未知救赎的印记!风雪很快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也渐渐覆盖了那座小小的新坟,以及坟前那柄无声泣血的刀!

只有那无形的、巨大的悲怆!与那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不灭的火焰!在每一个涅盘军士卒的胸膛深处!无声地咆哮着!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焚世的那一刻!

虎痴端坐在一张从奴丁营房里搬来的、还算完好的粗糙木案后。

案上摊开一卷简陋的空木牍,旁边搁着半截磨尖的炭条。

他面上已不见方才山沟里的滔天怒火与悲怍,只剩下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平静。

眼神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目睹的惨剧只是册子上即将记录的一行冰冷文字。

“去村民之中,寻一个管事的来见我!”

虎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在临时充作指挥所的营房里回荡。

“诺!” 一名亲卫士卒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片刻之后,营房那残破的门帘被掀开,冷风裹挟着一个人影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身形佝偻,脸上刻着长期劳苦和惊惧的痕迹。

他身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不合身衣物,明显是匆忙拼凑起来的——一件沾满黑褐色干涸血迹的皮坎肩套在外面,里面是另一件同样带着暗红斑驳的粗布袄子,袖口和下摆明显短了一截。

这些衣服上的血迹颜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主人,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尘土的怪异气味。

他努力想让自己站直,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案后的虎痴。

“小…小人苟十九,叩…叩见大人!”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几乎触地,声音抖得不成调。

“起身,不必多礼。” 虎痴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目光扫过苟十九身上那刺眼的血迹拼凑的衣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掠过一片寻常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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