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的话音刚落,台下短暂的寂静便被一阵热烈的掌声打破。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掌声并非出于礼貌,更多是对于一场逻辑清晰、观点新颖且表达流畅的学术汇报的认可。许多学者的眼中闪着光,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新鲜思路。
前排的几位大佬微微颔首,森内特虽然依旧一副半眯着眼的老猫样,但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暴露了他内心的满意。
主持人笑着示意大家安静,“感谢李乐博士非常精彩、富有启发性的报告。现在进入提问环节,时间有限,请大家简明扼要。”
话音刚落,台下立刻举起七八只手。
主持人先点了一位坐在中间、戴着贝雷帽、气质像艺术家多过社会学者的老先生。
“李博士,非常有趣的框架。”老先生声音洪亮,“我是巴黎政大的乔瓦尼,你提到算法权力是一种新型的微观权力实践,我完全同意。但我想问,在你的模型中,个体的能动性体现在哪里?难道我们只是被算法和数据流驱动的提线木偶吗?你的理论是否过于强调结构性力量,而忽视了人在数字迷宫中的反抗和创造性挪用?”
语气和善,但问题尖锐,直指核心,所有人都看向李乐。
李乐笑了笑,不慌不忙地拿起水瓶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味问题本身。
“乔瓦尼教授,您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也切中了许多批判理论家的担忧。”他放下水瓶,屁股不由主的靠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我的模型并非要否定能动性,恰恰相反,它试图在一个更复杂的权力场域中重新定位能动性。”
“您看,传统的反抗可能是罢公、油行。但在网络社会,能动性可能表现为更微妙的形式,比如,网民创造的梗或迷因,可以瞬间解构官方叙事,再比如,用户通过复杂的隐私设置、使用多个账号、甚至开发反追踪插件,来规避平台的监控。”
“个体当然不是完全被动的靶子。想象一下,算法推荐给你十条你可能爱看的内容,你偏偏要点开第十一条它觉得冷门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小的抵抗。”
“这就像是一种数字时代里弱者的巧妙办法,是小规模的反击。我的框架想强调的是,这种主动性的施展,其舞台、工具和规则,已经被技术和平台预先设定和限制了。我们不是在空地上自由跳舞,而是在一个布满看不见的墙壁的舞池里。认识到墙壁的存在,正是为了更聪明地跳舞,甚至找到砸墙的锤子,而不是假装墙壁不存在。”
他顿了顿,用一个比喻收尾,“就像我们不能因为鱼在水里游,就否认水的存在和阻力。我的模型是想分析水的成分和流向,从而理解鱼的各种游法——包括那些试图逆流而上或者想挖条新水道的叛逆之鱼。”
幽默而形象的比喻引来一阵轻笑和点头,乔瓦尼教授也满意地坐下了。
主持人又点了一位年轻的女学者。
“李博士,谢谢你的报告。我是华沙大学的齐林斯卡。你提到方法论的挑战,主张多模态田野。但这是否意味着研究者需要成为技术专家、数据分析师和传统民族志学者的三重结合体?这对年轻学者来说门槛是否太高了?我们是否需要一种新的合作模式,而不是期待超人般的个体研究者?”
李乐瞅了一眼拿着话筒的金发碧眼,身高足有180,身材S+的姑娘,心里想着,这条件学社会学?可惜了啊。又瞟见刚刚一直闷不吱声的森内特转过头盯着人姑娘看,噫~~~~
“美丽的女士,您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李乐做了个夸张的苦脸,台下又是一阵轻笑,“说实话,我写代码的水平,大概只够写个只会做加法的计算器。”
“不可否认,您说得非常对,这确实是个现实挑战。我个人认为,未来的方向更可能是团队合作,而非培养全能型个体。社会学家、数据科学家、程序员甚至伦理学家组成跨学科团队。就像拍电影,需要导演、编剧、摄影师、音效师各司其职。”
“当然,作为社会学家,我们的核心任务依然是提出真问题、进行理论思考和价值判断。”
“技术工具是为我们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我们不需要自己会造摄影机,但得知道怎么用它讲好故事,以及判断什么故事值得讲。否则,我们就会从社会学家降格为技术员的副手,那才是本末倒置。”
回答既坦诚又坚定,赢得了不少年轻学者的共鸣。
接着,一位来自意呆利的学者提问关于网络社会学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南方视角问题,李乐强调了本土化研究和警惕西方理论霸权的重要性,回答同样得体。
提问气氛热烈而友好,仿佛一场头脑风暴。李乐的应对从容不迫,既能深入浅出地解释复杂概念,又能用幽默形象的比喻拉近与听众的距离,显示出远超年龄的学术成熟度和沟通能力。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带着善意。就在主持人准备点下一位提问者时,武田直树阴沉着脸,几乎是从工作人员手中夺过话筒,没有寒暄,直接切入,语气带着质疑,
“李乐博士,你的报告听起来很有野心,框架也很花哨。但是,我注意到你大量引用了西方理论家的概念,福柯、吉登斯、贝克等等。这是否意味着你的所谓网络社会学基础理论,本质上只是将欧美理论在新现象上做一次简单的嫁接和应用?它自身的原创性和独立性体现在哪里?尤其考虑到你来自一个拥有悠久独特文明传统的国家,这是否是一种理论上的懒惰或者.....附庸?”
问题极其尖锐,直接上升到学术立场和视野偏见的层面。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乐身上,只有偷瞄刚才那位华沙姑娘的的森内特,小声嘟囔一句,“哎,你惹他干嘛?找倒霉呢?”
李乐面对这近乎无礼的质问,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一个更加温和,甚至带点怜悯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还没理解题目的小学生。
“武田教授,感谢您的问题。您对理论原创性的执着,令人敬佩。”他先礼貌地捧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您这个问题本身,可能陷入了一个小小的误区,或者说,是一种对理论发展规律的.....嗯,比较古典的理解。”
说着,小李秃子的屁股和讲台的接触面积又大了几分。
“任何理论的创新,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它必然是在与既有理论的对话、批判甚至颠覆中产生的。牛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爱因斯坦也颠覆了牛顿。”
“使用福柯的概念,不等于成为福柯的附庸,恰恰可能是为了揭示福柯理论在数字时代的新维度,或者找出其盲点,从而超越他。”
“至于您提到我的文化背景,”李乐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我认为,真正有力的理论,其价值在于它的解释力,而非它的血统。难道只有用阴阳五行来解释算法,才算有华夏特色吗?那恐怕不是学术创新,是学术返祖现象。”
台下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武田的脸色变得难看。
李乐继续从容说道:“至于您提到的西方中心主义......这顶帽子有点重,我现在的脑袋还扛不起来。”
“我的研究框架强调交织与重塑,其核心恰恰在于打破任何形式的中心主义,无论是西方的、东方的,还是.....任何其他地域的。理论工具的价值在于其解释力,而非出生地。”
“就像我们不能因为脚盆使用汉字,就说华夏是脚盆人的祖宗,对吧?况且从分子生物学角度,这也是不成立的。关键看是否合理,是否能帮我们解决问题。”
“噗嗤!”在场的台下响起几声压抑的笑声。
李乐一番言辞幽默、暗藏机锋、连消带打的话,既阐明了立场,又狠狠讽刺了武田的观点,毒舌功力尽显,引得台下不少人露出会心的笑容。
“你.....”武田教授被噎得脸色铁青,刚要说,就听到玛丽女士说了句,“抓紧时间。”
武田只好悻悻的坐下,而这边藤岛立刻接上,他扶了扶眼镜,英语流利许多,但语气更加刻薄。
“李乐博士,你很擅长比喻。但学术研究终究要看实质。你大谈平台权力、算法规训,听起来很时髦,也很批判。”
“但我很好奇,你这套看似新颖的分析,除了给既有的批判理论披上一件数字外衣之外,究竟提供了多少真正原创性的、而非仅仅是术语包装的理论创见?还是说,这只是一场学术上的新瓶装旧酒?”
这个问题更毒辣,直接质疑李乐研究的原创性和实质价值。
李乐听完,并没有被激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他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圆寸脑袋。
“fujishima教授,新瓶装旧酒这个比喻很有趣。不过,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如何判断瓶子里是新酒还是旧酒的呢?如果只是远远的闻一下,而不是亲自品尝,就能分辨出来,嗯,那您的鼻子堪比.....”
“李乐?”森内特忽然说了句。
“啊,教授?”
“有话说话,别老打比方。”
“哦。”
森内特不说还好,这一说,好像更强调什么一样,台下的听众有都开始憋笑。
藤岛的一张痔疮脸瞬间涨红,刚想再说,就被李乐抢先一步。
“我的研究尝试做的,不仅仅是指出算法很强大,这确实是旧酒,但我试图做的是去分析这酒的酿造工艺,即算法权力的具体运作机制、它依赖的技术架构、它与资本和治理的合谋方式,以及品尝这酒带来的复杂口感。即,它对主体认知、社会联结、文化生产带来的细微而深刻的影响。”
“如果您认为厘清这些机制、构建分析框架、并提出液态权力、多重互动模型等尝试,都只是换包装,那我只能说,或许我们对酿酒和品酒的标准,存在一些认知上的差异。”
说到这,李乐摊了摊手,表情无辜中带着一丝戏谑,“也许等我这篇旧酒正式发表后,藤岛教授愿意亲自品一下,再下判断不迟。”
这一连串的回应,将“品酒”的比喻贯穿始终,既清晰地扞卫了自己研究的深度和原创性,又极尽讽刺之能事,暗示藤岛并未深入了解便妄下论断,其毒舌和犀利,让台下不少熟悉森内特的大佬们心理一阵嘀咕,这年轻人,简直和角落里那个嘴臭的老王八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森内特此刻已经毫不掩饰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武田和藤岛被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语塞。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有些颤抖地响起:“李……李乐博士,我有一个问题。”
众人望去,是脸色沉郁,紧紧攥着笔记本的邹杰。他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举起手。
主持人示意他提问。邹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李乐博士,我,我有一个具体的问题。你在报告中提到的关于线上社群非正式权力结构生成的分析,似乎.....似乎与你早年发表在《社会学研究》上那篇关于虚拟社区权力结构的文章,在核心论点上.....有相当程度的重合。这是否意味着,您后来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您自己早期研究的基础上,并未有.....突破性的进展?”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在探讨学术延续性,但结合现场微妙的竞争氛围,其潜台词不言而喻,暗示李乐可能是在自我重复,炒冷饭,一鱼几吃。
所有人又都看向李乐,想看他如何回应这个涉及自身学术脉络的敏感问题。
李乐看着明显紧张的邹杰,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明显了,他甚至带着点轻松的语气说道:
“邹老师,谢谢您比我都仔细地阅读我过去的文章,连多年前发在《社会学研究》上那篇小文章都记得这么清楚,真是,令人感动。”
这孙子说的时候,特意在“小文章”和“令人感动”上加了重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别有深意。
“您说得对,那篇文章确实是我早期的一些思考。学术研究本身就是一个积累和深化的过程,就像盖房子,总不能因为地基是自己打的,就说后面起的楼层没有价值吧?”
“而且,如果您仔细对比就会发现,我今天的报告中,关于权力结构的分析,已经引入了更系统的理论框架比如借鉴了一些哲学理论和心理学的概念,考察了新技术条件下的比如人工智能、大数据的新形态,并且试图将其置于一个更宏大的技术、社会、文化互动模型中来进行理解。”
“这比起我早期那篇主要基于个案观察和现象描述的文章,无论是在理论深度、分析广度还是系统性上,应该都算是,嗯,一种突破性的进展?”
他看向邹杰,眼神清澈,摸着胸,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所以,是的,我引用了我自己2002年的文章。这很正常,也很必要。”
“毕竟,了解自己过去的局限,才能更好地迈向未来,不是吗?总比.....去引用一些自己还没完全消化理解的二手理论要来得踏实一些。”
这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邹杰,以及他身后两位导师的痛处。邹杰嘴唇抿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主持人得了玛丽女士的示意,赶紧适时地控场,“好的,由于时间关系,提问环节就到这里。再次感谢李乐博士的精彩报告和解答。接下来,将由复大社政学院的邹杰博士为我们分享他的研究报告,题目是,《网络社会学的理论整合与实证检验初探》”
在有些复杂的目光和尚未完全平息的议论声中,李乐从容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着台下再次微微鞠躬,然后步伐稳健地走下了讲台,走向那个仿佛永远在看戏的森内特。
李乐走下讲台,森内特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小子,喷得不错,有我年轻时几分风采了。就是最后对.....还是太温柔了。”
李乐嘿嘿一笑,没说话。
而邹杰,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凝重,握紧了他的讲稿和U盘,走向了那个刚刚被对手的光芒笼罩过的讲台。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就已然陷入了极其被动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