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都市警察厅,也就是柯南·道尔,不是“心机之蛙”的那个柯南笔下的福尔摩斯和花生的苏格兰场,辅楼的一间审讯室,与司汤达上次经历过的那个房间并无二致,一样的狭小、密闭,一样的惨白灯光,一样的压抑气息。
单面镜、墙角高处无声旋转的摄像头,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桌椅,构成一个标准的权力场域。
五天里二进宫的司汤达蜷坐在硬塑料椅子上,手指用力抓着膝盖,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巨大的恐惧和身体的僵冷。
连续超过四十八小时的羁押、有限的睡眠、以及对未来彻底的恐惧,已经将他所有的精气神抽干。
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头发油腻杂乱地贴在额前,那身为了去巴黎而穿的休闲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层松弛的、肮脏的皮囊。
对面坐着两名警官,与上次在派出所遇到的看来还能聊聊两句的地方警察不同,这两位来自苏格兰场有组织犯罪调查科的探员,气质更为冷峻。
主审的探员自称卡尔顿,约莫四十岁,身形精干,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眼神锐利,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内里。说话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耐心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旁边负责记录的是一位稍年轻的探员,面无表情,敲击笔记本电脑键盘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敲在司汤达的心尖上。
讯问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和重复的基本信息核对中度过。
司汤达机械地回答着姓名、地址、学校,内心残存的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在卡尔顿那毫无波动的注视下摇曳欲灭。
“司先生,”卡尔顿探员身体微微前倾,一条胳膊撑在放在桌面上,目光直视司汤达,“我们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十一公斤黄金,国际价格超过二十五万英镑。这绝不是你这样一个LSE的学生,靠打工或者家里给的生活费能解释的。告诉我们,黄金从哪里来?要运到哪里去?替谁工作?”
司汤达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试图重复那个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故事,“我.....我不知道那是黄金.....我以为只是,只是一把琴.....”
“一把琴?”卡尔顿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司先生,我们检查了那把大提琴,内部有精密的夹层和配重块,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规避x光扫描和手持金属探测器的常规检查。”
“这工艺,这心思,你告诉我们,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司汤达面前,上面是那把大提琴内部结构的放大照片和检测报告。
“看看这个。专业的走私工具。你指望我们,或者法官,相信你只是一个无辜的、被蒙在鼓里的乐器搬运工?”
司汤达的目光躲闪着,不敢接触那些照片和卡尔顿的眼神。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圈冰冷的金属,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们在你的手机里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卡尔顿继续施压,字字如刀,“关于去巴黎的行程,关于取货,关于回报。我们也查了你最近的生活消费和各种交易情况,司先生,近几个月,有几笔无法解释的和你学生身份的正常收支严重不符的消费,比如,那个价值3000镑的手链?”
“你们,怎么.....”
卡尔顿笑了笑,身体靠回椅背,用一种近乎闲聊,却更令人心里打怵的声音道,“我们想知道,就能知道。”
“还有,你知道走私这个数量的贵重金属,在腐国法律下,最高刑期是多少年吗?”
司汤达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惊恐。
卡尔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我们很清楚,你只是个跑腿的。但走私这个数量的贵金属,量刑指南的上限,足够你在监狱里度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到足以让你错过你的毕业典礼,你的人生规划,以及.....很多其他东西。”
“你的学生签证会被立刻吊销,刑满后将被驱逐出境,并且很可能终身无法再踏入腐国国乃至整个申根区。”
“但,我们对你个人未来的兴趣有限,司先生。我们感兴趣的是,是谁让你去拿这些黄金的?”
“交接地点、方式、对方的身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配合我们,证明你只是整个链条中最微不足道、被利用的一环,法官在量刑时会考虑你的合作态度。这是你目前唯一的机会,减轻你自身罪责的机会。”
一旁的记录的探员适时的补上一句,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劝慰”,“想想你的家人,司先生。想想你远在国内的父母,如果他们知道儿子因为替人运送赃物而在腐国面临重刑,会怎么样?”
“家人”两个字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穿了司汤达最后的心防。他眼前瞬间闪过父母殷切又带着骄傲的面容,闪过他们送自己出国的场景,闪过自己曾经有过的、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远大前程”。
巨大的悔恨、恐惧和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卡尔顿看到,心里一动,带了点怀柔,半似劝解,半似提醒的低声道,“我们怀疑这背后是一个有组织的犯罪集团。”
“如果你坚持一个人扛下所有,那么你就是这个链条上最显眼、也是最脆弱的一环。你会成为主犯,承担最重的法律责任。而那些真正在幕后操纵你的人,会继续逍遥法外,或许还会找机会让你在监狱里....彻底闭嘴。”
“彻底闭嘴”几个字,卡尔顿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司汤达耳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监狱里阴暗的角落,那些面目模糊的犯人,以及阿龙背后可能存在的、他从未接触过的更黑暗的力量。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不想坐牢,他更不想死在一个陌生的监狱里。
“不,不是我......”司汤达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崩溃地摇头,“是阿龙,是阿龙让我去的.....”
“阿龙是谁?”卡尔顿立刻追问,语气不容置疑。
司汤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瘫在冰冷的椅子上,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不再试图隐瞒,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仿佛说慢一点,那恐怖的刑期就会立刻降临。
“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陈,都叫他阿龙.....电话是,07xxxxx.....”他颤抖着报出号码,“是他让我去巴黎,去第六区,一家叫Retrouvée的二手乐器店,找一个老板,报一串数字......然后然后就把那个琴盒给我,说带回伦敦交给他就能拿到五千镑,我,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是黄金.....他跟我说是琴,一把大提琴.....”
司汤达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与阿龙认识的经过,几次跑腿的经历,阿龙在布朗普顿区的办公室位置,甚至包括他猜测的阿龙可能从事的一些“换汇”生意。
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知关于阿龙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求能换来一丝宽恕的可能。
卡尔顿和记录的探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探员快速记录着,而卡尔顿则继续用那种冷静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追问着细节,见面频率、交接方式、阿龙的体貌特征、办公室内的布局、是否见过其他可疑人物或活动....
司汤达有问必答,竭力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利用、被蒙蔽的愚蠢学生,一个为了摆脱经济困境而一步步陷入泥潭的可怜虫。
整个叙述过程充满了自怜、恐惧和悔恨,他反复强调自己的无知和被动,试图换取一丝怜悯和减刑的可能。
当司汤达终于说完,精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时,卡尔顿与记录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司先生,你愿意配合我们,指认那个阿龙及其活动地点吗?”卡尔顿问道,这是一个程序性问题,但也带着最后的确认。
司汤达忙不迭地点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愿意,我愿意!我带你们去,他的......”
。。。。。。。
几小时后,两辆没有警用标识的深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布朗普顿区那栋熟悉的小楼附近的街道,混在傍晚下班时分的车流中。
司汤达坐在其中一辆车的后座,夹在卡尔顿和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探员中间。他脸色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攥着裤腿。
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笼罩着他。几天前,他还是一个为学业和社交烦恼的普通留学生,此刻却成了警方行动的指路人,去抓捕那个他曾视为“救星”和“财神”的人。
“是那里吗?”卡尔探员指着那栋小楼三楼某个拉着百叶窗的窗户,低声确认。
“是,就是那个窗户....”司汤达的声音细若蚊蚋。
卡尔顿通过手台低声下达了指令。
很快,行动小组如同幽灵般从不同方向迅速接近小楼入口。司汤达被要求留在车内,由那名魁梧探员看守。他透过深色车窗,紧张地望着小楼的入口,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既希望阿龙被抓个正着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又隐隐恐惧着面对阿龙时的场景。
他想象着警察破门而入,阿龙惊慌失措的脸,以及可能发生的冲突.....呼吸间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煎熬。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场面并没有发生。警察进入楼内后,那边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过了大约十分钟,卡尔顿带着人从楼内走出,脸色不太好看。他快步回到车边,拉开车门,目光锐利地看向司汤达。
“你确定是这里?”卡尔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确定!绝对确定!”司汤达急切地保证,“我来过很多次!就是三楼右手边最里面那间!”
“里面什么都没有。”卡尔顿冷冷地说,“空的。打扫得很干净,除了几张废纸和几个空烟盒,什么也没留下。像从来没人待过一样。”
。。。。。。。
就在不远处,街角一辆看似普通的灰色欧宝的驾驶座上,那个曾和司汤达有一面之缘、身材矮壮、眼神阴鸷的阿彪,嘴里嚼着口香糖,冷漠地看着便衣警察的身影消失在楼门口。
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几乎是瞬间被接通。
“龙哥,”阿彪沉声道,“人来了。就是那小子带的路。”
电话那头,阿龙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知道了。清理干净了?”
“嗯,按你说的,一点痕迹没留。”
“那就行了,按计划撤。”
“明白。”阿彪挂了电话,发动汽车,缓缓驶离了现场,混入车流,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而此刻,坐在警车里的司汤达,在听到卡尔顿“里面是空的”那句话时,如遭雷击,瞬间僵住,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空的?怎么可能?
一股比手铐更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明白了,自己不仅成了弃子,而且可能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一个注定会被抛弃的局面里。
阿龙.....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那十一公斤黄金.....背后到底是什么?
无尽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像冰冷的泰晤士河水,将他彻底吞没。
窗外,伦敦的雨,无声地落下,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