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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裕本是从灵武援蜀时随在军中的监军,三十上下的年纪,不知是闻惯了徐州军的恶名声还是怎的,一路去一路来,都安分得很,没事不生事,有事不了事,就是伴食的。时溥回到营中人却不在,刘逢说进城拜谒凤翔监军去。凤翔监军便是前左军中尉杨玄玠之子、现在朝中枢密使杨复恭之弟杨复光,之前为了供顿的事时溥请他想法子,他背了身不说话,这时却他娘的生了腿!时溥气闷,也无法消遣,吃了些酒,早早在帐中睡下了,雨下得不小,啪啪嗒嗒在帐幕上响着,倒也助眠。

胡雄却歇不住,几个骰子一个熟铜马盂,聚了十来个人吃酒,意兴高涨时就将“闹一闹回家”的一番话倒了出来。这些个人都是合胡雄气性的,便都动了心,出帐又各去找人,没半夜工夫,大半军卒都可了意。

帐外的雨一直在下,时溥睡时张友的眼睛总是睁着的,他为人宽厚,军中不少人念他的好,胡雄的乱谋很快就有人报到了他耳里。有张友守帐,时溥总是睡得很死的。低唤了又摇了,好大一会才张了眼。张友低声道:“军将,军中起了乱谋!有人相约,明晨不拔营,要大闹一场!”时溥似没有听明白,嘴里干咽着。

张友解了酒囊递过去,这时帘子一掀,闯进来了两条人影,帐内没点灯,映的是帐外的光,看不清人,时溥两个都吃了一惊,张友飞快拔刀呵问:“谁人闯帐!”

“我,刘逢!”

“何事?”

时溥问道,张友的刀并没有收,身子还遮在时溥跟前,外面亲兵随即拢了过来。刘逢身后是他的侄子刘重霸,此子不过十六七岁,除了嘴上毛短,已是什么事都不输老军了。

时溥将张友拨到了一边,刘逢上前道:“公可是病了?”话是问疾,语气却是质问。这厮本来是正经徐州军家,庞勋之乱,卷在里面,后来随着刘行立守符离,张玄稔以宿州降康承训,诈袭符离,城中措手不及,刘逢便乘势而起,斩了刘行立归国。前任节度郭铨在镇对他还颇看顾,大概新帅薛能来镇便失了宠,因此吃遣了防秋。年资都在时溥之上,加之平日意见多相左,就难免使些气性。

时溥道:“也不知的,便觉昏沉。”刘逢道:“军中有人阴谋作乱!”时溥一惊:“谁人?”要站起却没有站起。刘逢道:“没谁,胡雄!”时溥道:“安有此事!”刘逢便将他听到的仔细说了。时溥嚷道:“绝无此事,我去问他!”跳下地来,没走几步,头向下一栽,仆跌在地上没了动静。张友赶紧上前扶抱,刘逢也不知是他是中了恶,还是中了风。张友吩咐帐外亲卒去唤医士,回来道:“到边上没两年,军将便时常闹头昏,在成都还请医待诏看过,说是受了风邪,当是戍边这几年落下的。春上风狂,要忌酒,却劝不住!”

刘逢见他说的有鼻有眼,想着即使一时救醒过来也主不得事,于是出了帐去寻监军王裕本。没想王裕本根本就没有回营,于是又折回去时溥。时溥还是歪着嘴躺着,便吩咐张友将时溥中风一事秘之,自己带着刘重霸等几个悌己的心腹出了营地。

凤翔城四门紧合,四下里阒无人声,只高峻的城楼上蹬着几处昏朦的火光。刘逢在黑雨里嚷唤了好一阵,并没有人应声。便又转到了东门,嚷了几声,没想上面倒有人答应了。这凤翔府城在天子肘腋之下,一度有西京之名,长安城中的权贵在凤翔有不少是有尖有叶的,凤翔府中的权豪在长安也有不少是有根有柢的。所以这守东城门的将士向来都很机警,不敢轻易。见刘逢唤得急,便开了城门。

刘逢进城也不多说,只问监军宅子,守堪门的校官见是寻杨复光的,不敢怠慢,使一个城门卒打着火把引路。这时节监军宅自然也是乌门紧闭,漆黑一片,点星点火不见。刘逢顾不得许多,下马便拍门大喊。过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了火光,随即便有一个年青汉子骂嚷了出来,也不问话便开了门,嘴也不止。看形样像个粗夯的军汉,穿得却像个郎君。可以肯定这不是应门守户的奴仆。

其实这人便是杨复光最小的养子杨守立了,本名胡弘立。时间一晃四五年,当时乞食长安街市的四个乞儿,这些年得衣得食得历练,都俨然是丈夫之姿了。

杨守立举着灯笼将刘逢、刘重霸几个照看了一过,骂声便止了,问道:“你等是感化军来的?”刘逢点头道:“正是!军中有事,来寻王骠骑,还请郎君通禀!”杨守立道:“什事?半夜打了门来寻!且候着,那厮吃得醉了!”便折了进去。不多会,堂上有了亮,便有人出来请刘逢进去。到了阶上却不见王裕本,只有一个穿着紫袍的彪壮汉子垂着腿坐在正榻上,脸上无须,刘逢猜这人便是凤翔监军杨复光了,流矢趋进去拜了。

这杨复光到凤翔任监军也才是今年初的事情,托了他兄长杨复恭再任枢密使的福。这王裕本原来是崇信镇监军,杨复光往监崇信,就是代的他。也因着这一点点交接时的情谊,王裕本便掂记上了,想托他说人情,调转个好去处。杨复光虽是阉人,却有豪杰肚肠,不怪唐突,却爱他相重,一口应了,置酒相待,却没想那厮没量,醉到这时还起不来。

“刘公,且坐下说话!”

杨复光使刘逢坐了,又大声唤“胡子”将酒饭来,他家中除了厨灶上佣着几个男女,其他一应大小事体都是使唤四个养子。刘逢心急,哪有心吃酒饭,寒暄数句,便说道起事来。话没完,杨守立便出来了,磕磕碰碰、叮叮铛铛端了一大盘酒食,没轻没重往刘逢案子上一放,直起身顺势了个哈气,耷眉耷脸垂手立到了一边。

“事情便是如此,王骠骑不起可如何是好?”

杨复光沉呤了一会,这事恐怕王裕本也料理不得的,流矢吩咐唤杨守立道:“去唤你三个兄长,把王骠骑给扶出来!”杨守立去了,杨复光紧着眉头对刘逢道:“刘公,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这凤翔乃畿内大镇,长安西门,点滴风雷也是不能有的!”刘逢道:“骠骑所言极是,但有好主张时,末将无不听命。”正说着,堂后又窜出两个年轻汉子,一口嚷道:“爷,什事?营中出变故了?”杨复光摇头道:“城外的事,守宗,你去准备马匹。守厚,去拿了器械,出城走一遭。”

十八九岁的人是最喜事的,二郎杨守宗、三郎杨守厚听了都有喜色,折身便走。身子刚隐没了,便听见哎哟一声,像是和谁撞着了。

“三郎,乱撞什的!”

“大哥,出城干事,刀可将着?”

“做什的?”

“出城干事!”

很快便有人影出现在了灯火沿里,王裕本吃人挟了出来,右边的是应门的胡子,左边的便是那斥人的“大哥”了。杨复光特意指着对刘逢道:“这是老夫长子守节。”这个为长的倒有八九分的公子面相,气态也沉着。刘逢上前揖了,便要将王裕本扶过来。杨复光扬手止住了,吩咐道:“胡子,你将着王骠骑。”便起了身。

到王裕本军帐时,这厮吃雨淋了一路,才睁了眼,懵着脸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醉里。杨复光笑道:“王公,到营帐了!”王裕本噢噢地应着,看见杨氏四兄弟也在,各按着刀,带着杀气,也不知是什事,也不敢动问。见刘逢进来流矢唤道:“刘公,什事来?”刘逢揖了下手,却对杨复光道:“应和的人更多了,时溥的病他们也知道了!”杨复光道:“可有人知道我在了?”

“不知,以为只是王骠骑回营。”

这话才完,便听见帐外有人呵道:“刘逢!出来说句话。”刘逢低声道:“这便是胡雄了!”那胡雄又张声喊道:“王骠骑但于帐中坐的,必无他事!”杨复光巴着帐帘门往外看,只见昏朦的夜雨中,黑匝匝地站了一群彪壮的汉子,都有刀枪傍身。

“说什事?”

刘逢应了一声。胡雄道:“弟兄们要回徐州,军将又病成了泥,都说要问问你的意思!”杨复光附耳吩咐了王裕本几句话,又扯了扯刘逢。王裕本便颤声嚷道:“胡公!且进来则个,小阉也有句要紧的话要说与你听。”杨复光指示杨守节四个隐在帘门两侧,刘逢立于案左,又过去将油灯拨弄小了,跪在右侧给王裕本捶腿,腰刀也拔出搁在自己膝前。

外面默了一会,很快就嚷了话:“骠骑,既是要紧话,末将也不敢一个人听!”便呵斥起刘重霸一伙守门卒。很快就涌进来一伙人,个个都是着甲挂刀。

杨复光流矢低伏了身脸,刘逢倒进了一步,杨守节、杨守宗、杨守厚、杨守立也不由地后退,他娘的,这厮真贼!王裕本见这厮们带刀闯帐,一身杀气,便捉颤不住。杨复光重捶了几下,示意他镇定下来。胡雄扫了刘逢一眼,大喇喇在案前站住,粗声道:“骠骑要说什要紧话?”王裕本话梗住了,使劲咳嗽了几下。胡雄回头扫了杨守节四个一眼,对刘逢道:“你伏下这四人是要杀我等不成?”后面站着的八九个军校都笑出了声。

杨复光本意是将胡雄赚进来,一刀两断,他再出面抚慰,现在的情况已在他意料之外,可是也别无他策,只得铤而走险,两只宽大有力的手在王裕本腿使劲一抓。王裕本心弦已绷到极限,吃痛便不由地怪叫出来,阉人的声音尖峭似妇,这一声更是有如鬼怪。胡雄等都是一惊,不知何事。杨复光就在地上大叫一声:“放肆,退下!”杨守节四个得了示意,抢步便搠,他们的刀其实早出了鞘,只是傍身虚贴着。铁甲虽坚,却是耐砍不耐刺,乱军耳目又吃牵在前面,加之杨氏兄弟刀铦手快,即时就是倒下了四个。

胡雄拔刀敌住刘逢,大声呼人进帐。说时快那时迟,跪在地上的杨复光却拾刀猛然跳起,一刀就搠进了胡雄后背,同时口中大嚷:“吾乃敕使杨复光,乱首已诛,其余一切不问!”可刀并没有住。帐外也起了厮杀声。杨复光、刘逢一合,余下五个乱军腹背受敌,呼吸间便倒在了地上。杨守宗、杨守立脸血也不抹,一刀破开帐门,齐声大呵:“乱首已诛,其余一切不问!”刘重霸一众亲卒便也大喊:“乱首已诛,其余一切不问!”

杨复光挟起王裕本走出大帐,刘逢一手持刀,一手举火,将这一紫一绯两件官袍照得明灿。乱兵见刘逢活着,知道胡雄那一伙是真的没了,又见了杨复光这一身紫,疑心真是长安降下来的敕使,气焰去了大半,渐渐都住了手。

王裕本恢复了些胆气,嚷道:“此乃凤翔监军杨骠骑,讳复光,乃朝中枢密公之弟!杨骠骑怜你等为奸人所诱,一切不问,都回营歇着去吧!”乱军却都不动脚。杨复光也怕再有反复,便上前嚷道:“首恶必诛,胁从不问。此乃朝廷故事,你等尽可安心。”有乱军嚷道:“杨骠骑,朝廷灵武发军,明白说与我们,感化一军戍边已满两年者,援蜀事了便可返镇,奈何却哄赚我等?”杨复光道:“非是哄赚,当是兵部长官有了变置,现官不知前军之事。也罢,老阉舍了这一身官与你等做主,此次援蜀将士,戍边已满两年者,天明便可还镇!满一年者,减一年戍期!”乱军听了即时呼拜起来,其实这话即使是王裕本来说他们也信的,监军本来就是天子法身。

士卒散归各伙,天色还黑着,雨却是止了,杨复光遣了杨守宗、杨守立随着刘逢巡营,回头对王裕本揖手道:“今夜之事,公乃首功,天子必有恩诏!”王裕本哎呀呀作嚷,打着脸道:“监老,小的是什脸什心,岂敢欺天!”杨复光道:“此非戏语!”便唤了长子杨守节进帐写奏书,真个是把功推给了王裕本、刘逢,自己倒在第三,返镇减戍之语却说是自己的主张,王裕本不得已才同意。王裕本看了,感激涕零,欢喜不已。

末了,杨复光又叫杨守节写了一封书子给他从兄杨复恭,他养的这四个孩儿,论武是第四个的状头,论文却还是这个长子,吴彦弘前年没了娘回家守丧去了,他的一切公私文书便是从这支笔下出。书子写完,杨守厚便自荐往长安投送。杨复光却使了杨守宗,第三的轻浮了些,怕他借着他枢密伯父的威势惹祸。他有时想,四个儿子真要拣一个阉了进宫的话,便是这厮了!

“阿爷也有事付你,回城去见小相公,便说爷向他讨个人情,今早的酒食要双份。我也在这营中吃,望赏下几壶好酒来。再有,十具槥棺,把城中贾待诏也请过来。”杨守厚流矢问道:“爷伤着哪了,要不要紧?”杨复光道:“去吧,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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