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世民从蓝田回到长安的第三日,便觉心中有些发空。
朝政依旧,奏章繁忙,兵部送来的边情报告,户部递来的税收清册,一摞摞一叠叠堆在御案上,堆得他连午膳都没时间好好吃。
可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三年工业区,五年火车头……
火车头是个什么东西?
从长安到洛阳将近八百里,难道“火车”这种东西,真的能像李北玄说的那样,能在一日之内往返两地?
赢世民摸着下巴,总觉得李北玄在吹牛。
但是,李北玄给他看的图纸,看的那辆“蒸汽马车”,那冒着热气的铁炉,那沿着铁轨缓缓挪动的沉重车身……
这一切,好像看上去,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赢世民这辈子见过的奇技淫巧不算少。
从铁浮图、霹雳火,到西域传来的琉璃镜、机簧弩,可从没有一样东西,像那辆“蒸汽车”一般,给他带来这种……几乎颠覆世界观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朝代……
不,是这个天下,似乎正站在一个无形的门槛前。
门槛的这边,是熟悉的文治武功、礼乐刑政。
而门槛的那边,却是陌生得近乎荒谬的词汇。
电力、机械、燃煤机车、化工冶炼、流通货币、股份制工坊……
赢世民放下手中奏章,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到底是妖孽,还是……”
他一时竟说不出那个词来。
就在这种半猜半疑、半信半忌的情绪中,赢世民收到了一封信。
信纸上笔迹熟悉得很,潦草中带着几分不羁。
“赵叔叔,我搬家啦!顺便说一声,玄奘大师也来我宅子做法了,您要是有空,就过来玩儿,晚上还有席面,管够!
——李北玄。”
还是熟悉的飞白。
不过信末,却画了个歪歪斜斜的笑脸,两只黑眼珠往一边斜,嘴巴勾的巨大,看上去说不上来的滑稽。
赢世民虽然不知道,李北玄画的就是后世最出名的那个滑稽大黄脸表情,但依旧看得直皱眉。
这小兔崽子,明明笔画双绝,偏偏总爱画这些奇奇怪怪的丑东西。
“朕真该替李道正好好教训教训他了……”
赢世民没好气地收起信,随手往御案上一扔。
抬手捋了捋胡须,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抽动。
“这小兔崽子,还真把皇帝当成自家长辈使唤了。”
他轻哼一声,又瞥了眼那信纸上歪歪扭扭的笑脸,心里更是有些不是滋味。
堂堂定远伯,竟然在给天子写信时,画这种鬼脸!
要是换个人,早就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了。
可偏偏,是李北玄这小子……
赢世民闭目坐了一会儿,虽然还想保持皇帝的威严,不想就这么轻易的给李北玄面子,但过了一会儿,嘴巴还是很诚实的说:“把朕的便衣拿来。”
内侍一愣:“陛下要微服?”
“嗯。”
赢世民语气淡淡,“李北玄那小子不是搬家么,还请了玄奘大师做法……朕也去看看。”
“靖王旧宅空置多年,传说不宁,然玄奘法师法力高深,此番大张旗鼓,驱邪镇煞,若是传出去也能安百姓之心。”
“是!”
内侍不敢多言,立刻将赵世民的马甲给请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
定远伯府,原靖王旧宅。
昔日朱红大门上的“靖王府”三个大字,已被人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
替换上去的,是一块崭新的乌木牌匾。
定远伯府。
字是李北玄亲笔所题,苍劲飞扬,气势斐然。
只是牌匾虽新,院子却还没来得及整修。
府内乱糟糟一片,几条主道上皆是肩挑背扛、手搬肩扛的仆役与工匠。
庭中杂物遍地。
草席、铜盆、柴火、纱帐、器具堆成小山,高声吆喝此起彼伏。
几匹马拴在后廊边缘,鬃毛乱糟糟的,也不知多久没刷理过。
赢世民立在门口,换了便服,披着青布长衫,被人迎入前院。
然而四下打量了几眼,眉头几乎立刻皱成了一个“川”字。
“就这?”
他低声嘀咕。
身为皇帝,纵然是微服私访,也习惯了宫中器物成列、宫婢行止如仪。
可现在这新定远伯府,倒像是一个闹哄哄的集市,半点体面也无。
院里甚至有两个搬煤球的小厮,不知他是谁,抬着一筐蜂窝煤就差点撞了过来。
“当心!”
随侍的太监一声呵斥,那两个小厮这才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赢世民挥挥手让人不必多礼,心中却愈发嫌弃。
“这小子……怎么说也是勋贵,如今竟住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还真是……”
他正打算说几句风凉话,就听得耳边一阵清钟悠然响起。
“当——”
钟音不大,但却像是被谁用手拂在耳畔。
明明轻飘飘的,却透出一种异样的庄严肃穆。
紧接着,东偏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缕缕乳白色的檀香随风拂面而来,缭绕不散。
香烟中,一名年逾五旬的僧人缓步而出。
身披三衣,脚踩云履,面如止水,眉目清明。
而他的背后,则站着六名弟子。
皆着灰色僧衣,手执木鱼、锡杖、幡盖、琉璃灯,排成两列。
更远处的内院门口,一座高约两丈的黄铜法钟,被几名壮汉用滑轮吊起,正缓缓落下,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我靠,大场面!”
赢世民挑了挑眉,配合的让开路。
而玄奘并未多言,只是轻轻冲他一礼。
随后步履稳健地走至院中央,朗声开口:“靖王旧宅,气沉阴郁,府中残煞未净。今日之法,除秽正气,愿众生远离无明。”
说罢,他向天合十,六名弟子立刻动了。
“咚——”
法钟再次响起,钟声低沉如雷,在院中久久回荡。
伴随钟声,琉璃灯被一盏盏点燃。
微光摇曳,在未完全收拾妥当的院落中,生出一种奇异的神圣感。
随后,只见身着灰衣的辩机上前两步。
一边击打木鱼,一边口诵梵音,声音清朗如泉,恍如来自遥远西域的古老圣地。
赢世民眨了眨眼,往辩机脸上扫过。
刚心说,这辩机长得倒是不错,唇红齿白,五官精致,难怪高阳……
然而这念头还未闪完,赢世民不经意一扭头,便看见定远伯府外,高阳正躲在人群中,痴痴地看着台上的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