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赢世民听完,沉默许久。
那双眼眸里,终是泛起了些年岁,以及宫廷风霜打磨出的老辣与冷静。
回想起刚才玄奘主持的庄严法事,再看李北玄那副吊儿郎当中带着从容的模样,赢世民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李北玄这小子,不愧是李道正的种。
智多近妖啊。
这一场法事,办的真妙。
前靖王府传出“闹鬼”的传闻,已闹得坊间沸沸扬扬。
这虽然只是无边无际的坊间传闻,但若不及时应对,难免会有心人借题发挥,甚至煽动百姓、制造恐慌,借机打压李北玄,或挑动朝堂波澜。
可如今玄奘却亲自出面。
率众僧齐聚李府,高僧诵经、钟磬齐鸣,做足排场……
而这,便足可昭告天下,靖王府无妖邪之气,此皆人心之幻。
更重要的是,借玄奘之威安百姓之心,堵悠悠之口。
这一笔,算得上稳准狠。
但这,仅是其一。
其二,更妙在李北玄对佛门所释放的信号。
赢世民心里清楚得很,李北玄现在可谓是“宗教人士的公敌”。
两年两次,雷厉风行整顿佛门。
尤其是对那些打着宗教旗号,敛财苟活、贪图享乐的佛门败类,可谓下了重手。
查封寺产、清算账目、甚至将数位高僧送上了刑台,
几乎在民间留下“屠佛”的骂名。
可就在众僧人战战兢兢,不知何时轮到自己时。
李北玄却在这一场法事中,邀请了宝林禅院、白马寺、会昌寺几位高僧主持诵经。
也就是说,李北玄用这一场法事,向佛门释放了极为明确的信号。
朝廷只动污泥浊水,不动清流净泉。
他针对的,向来只是败类,不是佛门。
某种程度上,这一场法事,也是一场政治斡旋,一次姿态转变。
赢世民看得明白,朝中那些老狐狸,看了怕是也会心领神会。
而最妙的是,借着这一场法事,李北玄甚至直接,把辩机和高阳的事儿也给解决了。
此前,辩机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坊间谈资。
他不是因为法号出名,也不是因为学问惊人,而是因为那段与十七公主高阳的绯闻。
高阳曾夜宿寺中、深情往返……
种种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就连市井酒肆的老汉,都能口若悬河讲上几段他们的“孽缘”。
可今日不同。
辩机在玄奘的带领下,公开参与法事,与诸高僧一同诵经、面容庄严肃穆,毫无半分儿女情长。
外人所见,不再是一个与公主私通的僧人,而是一位年轻有为、清修严律、堪当大任的佛门弟子。
而接下来的动作,更是关键。
李北玄已放出风声,说辩机将随玄奘闭关十载,翻译天竺所带五车梵经。
翻译佛经,看似只是学术之事。
实则是对身份、道德、心性的巨大背书。
百姓不懂经义,但知道玄奘弟子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士人也许嘴上说不屑,但一听十年闭关,便知这是要真正成佛门栋梁。
最重要的是,辩机的人设也被改了。
以后众人再见辩机,请谈经论道,请称“法师”,莫再称“情郎”。
绯闻,最怕正名。
只要世人有了新的印象,旧事便如梦中风雨,难辨真假。
而这一切,从民心,到僧心,到朝堂之心,再到辩机与高阳的私情……
一场法事,竟将这些东西,全都给捋顺了。
“擦的,你小子是真……”
赢世民揉了揉额头。
在李北玄这个将将十七岁的小年轻面前,竟然有了一种努力的学霸见到了学神的微妙感觉。
毕竟以上种种,都是他揣摩出来的。
可谁知道,李北玄在这一场法事,这一次搬家之中,还打了什么算盘,还有什么他没看出来的东西?
而李北玄,似乎看出了赢世民脸上那几缕复杂到快要拧成麻花的神情。
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吹了口热气。
“赵叔叔。”
李北玄歪头笑了笑,语气半真半假:“您别这么看我,我这人……也就是运气好,赶上了玄奘法师肯赏脸,僧人们也都讲道义,帮了个小忙而已。”
“只是……我这新宅子实在有点阴得慌,您也知道我这人胆小,晚上洗澡都不敢关灯。做这一场法事,主要是图个心安嘛。”
看着赢世民一脸“我听你放屁”的表情,李北玄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
“赵叔叔,我这人呢,其实不太擅长这些复杂事。”
“就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整点巧法应对。要不然呢?搬家搬得天怒人怨,街坊邻里说我冲撞靖王亡灵,连狗都不敢进门……这日子怎么过?”
他一摊手,耸了耸肩:“那不如索性整一场大的,把鬼神、人情、绯闻、舆论全一块埋了。”
闻言,赢世民眯着眼看李北玄。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条会说人话的狐狸。
看了好久之后,才轻笑一声:“你小子,真是个打包解决问题的好手啊。”
而李北玄也笑了:“打包啊,那是因为我懒。”
“您说,要是一件件来,先跟佛门周旋,摆出态度,再跟百姓解释,靖王府没鬼,然后还得私下去找高阳谈心,找房家周旋,再替辩机想后路……”
“得,少说得跑十几趟,写几十封信,吃好几次闭门羹。”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个懒人,您也知道,我没什么野心,这辈子最大的志向顶多想开个工坊、造点火车、收点税、建个银行、搞个工业区……”
“然后等年纪大了,就在自家宅院里养花、泡茶、看戏,顺便写点传记,讲讲自己年轻时候怎么被皇帝陛下欺负——”
“……闭嘴!”
赢世民忍不住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你是不是疯了,连黑我……黑陛下都这么顺嘴?!”
李北玄揉了揉脑袋,一脸委屈。
“我说的是‘顺便’,不是重点!”
“而且我怕麻烦,也怕事多。最怕的,就是成了什么朝中栋梁、股肱之臣,被您……被陛下惦记上了,三天两头让我出主意、写条陈、破僵局、救烂摊子……”
“放肆!”
赢世民的脸顿时唰拉一下,又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