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号中,焦木味愈发刺鼻,哭喊声不绝于耳。
李北玄站在倒塌的粥棚前,面色如霜。
目光扫过那几具被草席盖着的尸体,又落在四周渐渐围拢而来的百姓身上。
一双双眼睛,或哭、或怨、或怒,聚成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情绪洪流。
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决堤。
赢高治沉默许久,忽然低声开口:“李兄……咱们,要调兵吗?”
和之前在栖凤岭时,说要调兵时的气愤、暴怒截然不同。
反而带着几分迟疑,更带着几分苦意。
赢高治不想暴力镇压。
他可能是个有算计的人,有野心的人。
但他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暴君。
甚至他并不是不聪明。
只是他从未超脱出这个时代,更未超脱他这个身份,这个地位的局限性。
听到这话,李北玄转过头,看了赢高治一眼。
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时间了。”
此刻,在晋阳,他们手中所掌兵力,实为有限。
从京城出发时,随行共带一千亲卫部曲,五百民夫,合计不过一千五百人。
其中亲卫多为战兵。
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自入晋阳以来,便要兼顾守卫、巡逻、缉盗、押运、粮仓、巡街等多项事务,每日都处在疲态之中。
至于民夫,本就不擅作战。
如今更被分散各处,协助修路、搬运、施粥、清雪,根本无力应战。
而晋阳原本官署所辖的衙役、兵丁、乡勇等杂兵,加起来尚不足五百,其中大半是老弱病残与编制空缺所凑出来的数字,有名无实。
加起来,整个城中,可调兵力也不过两千出头。
而若是从并州来调兵,一来一回,起码要一天时间。
等他们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而眼下……
城西坊口之外,聚集的百姓已有上千之众。
且随着粥棚失火、尸体暴露、情绪蔓延。
聚集于此的人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暴涨。
混乱中的愤怒、恐惧、饥饿、谣言、绝望,正在互相交织、发酵。
若一个判断错误、一个处理不当,火星落入干柴堆,便是席卷全城的“民潮动乱”。
到那时,便不是两千兵力能压得住的了。
那是火烧连营一般的后果。
局势若一失控,整个晋阳都会变成一座活人炼狱。
赢高治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顿时眉头紧锁,低声问道:“不能调兵?那现在……怎么办?”
李北玄没有立即回答。
只是站在原地,朝着那脸红红的粥棚方向看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不能让局势再烧下去,必须尽快压住情绪,稳住人心。”
赢高治点点头,正要应声,便见李北玄已经转过身,朝亲兵一摆手。
“来人,随我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几名亲兵立即小跑着跟了上去,簇拥着李北玄往前走去。
可他们还未真正靠近粥棚边缘,就忽然听得人群中一声高喊。
“官府来拿人了!快跑啊——!”
那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股子故意的惊惶。
下一瞬,人群中便起了波澜。
“真的?官兵来了?!”
“他们是来杀人的!”
“救命啊!不要抓我!”
“快跑!跑——!!”
人群如锅中沸水,一下子炸开。
有人哭喊,有人推搡。
有人往粥棚后方疯跑,也有人被撞倒在地。
更有几个混在灾民中的壮汉,借着混乱之机开始蛊惑人心。
不住高喊着“官府不给饭吃”、“他们想掩盖死人真相”、“要我们饿死在这里”。
局面瞬间恶化,甚至比之前还要混乱三分。
李北玄面色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立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赢高治身边那名面白无须、衣饰整洁的内侍。
“常公公,请来一下!”
李北玄阴沉着脸开口。
而此时,常辛正在给赢高治打伞挡雪。
听到呼唤,犹豫了一下。
把伞交给旁边的小内侍后,连忙躬身上前,走到李北玄面前问:“伯爷唤我?”
李北玄点了点头。
随后定定地看着他,问道:“常公公,你是常涂的族人吧?”
听到这话,常辛微微一愣。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赢高治一眼。
却见赢高治没什么反应,旋即转过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正是。伯爷有何吩咐?”
“果然,我没猜错。”
李北玄点了点头。
随后抬手一指,指向人群边缘,那个第一个高喊“官府来拿人了”的男子。
“那个人,还有那几个趁乱推搡灾民、制造混乱的……麻烦常公公,给我一一拿下。”
看着李北玄满脸的煞气,常辛微微眯了眯眼。
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头:“呵呵,遵伯爷吩咐。”
下一瞬,他转身一挥手。
袖袍鼓荡,轻声道:“动手。”
随行的几名绣衣内侍瞬间闪出人群,悄无声息地掠入混乱之中。
这些人看着文弱,但身手却出奇地干净利落,眨眼之间便已锁定目标。
只听得几声闷哼,那最先起哄的男子已被按翻在地。
而另几名故意推搡的壮汉也被迅速擒住、捆缚。
见状,人群中一时愣住。
不少人没看清怎么回事。
但很快,便见那几个刚才还叫嚷嚣张的人,这会儿却已嘴角带血、手脚反绑,拖倒在雪中,不住挣扎。
但他们争得越厉害,常辛的人下手就越狠。
眨眼之间,便摁得他们动弹不得。
场面瞬间一静。
那些刚才还声嘶力竭鼓噪的声音,顿时被一股寒意压了下去。
被擒下的几人,嘴里还想挣扎着喊话。
可常辛的手下手劲极重。
不等他们开口,就已被一巴掌一个打得半晕。
嘴角流血,根本发不出声。
而此时的李北玄站在雪中,面沉如水,神色不怒自威。
目光扫了一圈,沉声道:“来一个人,谁都行。站出来,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喝令,没有斥责,也没有摆官架子。
只是静静地说了这一句,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
可就是这温和,配着他方才雷霆手段,却更让人心惊胆寒。
人群鸦雀无声。
数百双眼睛看着他,却没有人敢动。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慢吞吞地从人堆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