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中心医务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米洛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床边椅子上、脸色沉凝如水的唐突。
“醒了?”唐突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米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残余的眩晕感攫住,只好重新躺回去,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头……还有点晕,身上没力气……教官,我……”
“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吗?”唐突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厉,“在离心机里硬撑到失去意识?你以为这是在证明你的意志力?”她起身走到靠墙的饮水机前,取出一次性纸杯,不紧不慢地接了杯水,然后回到床边递给米洛,动作间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
“还是说,”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你对我们整个教官团队、对这场集训有意见?想用事故来表示抗议,好让上级对我们追责?”
米洛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去,急忙解释:“绝对没有!所有的教官都很好,没有人有意见……”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唐突再次不留情面地打断,目光锐利如刀,“我负伤不在的这段时间,孔德浩排长应该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们,成为尖兵的某些硬性条件,不是单靠意志力就能克服的。如果中途发现自身存在无法逾越的障碍,及时退出才是明智的选择,这首先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负责。”
唐突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重新坐下,语气稍缓,却依旧沉重。
“我查过你的档案,米洛。你是海军出身,在河池舰上担任通讯兵。档案里记得清清楚楚,你从未有过任何因严重晕船而影响正常履职的记录。为什么?为什么在相对平稳的地面上,在一个环境可控的训练舱里,你反而连最基本的、由单纯旋转引发的生理不适都无法克服?”
唐突的质问像无形的鞭子,抽在米洛的心上。她抿紧苍白的嘴唇,无法给出答案。她自己同样困惑。在海上,面对波涛汹涌,她似乎能凭借某种惯性和专注,将不适强行压制下去;可离心机带来的,是纯粹而暴烈的物理规则,它直接碾压她的前庭系统和循环系统,将她体质深处最脆弱的缺陷,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根本无力抗衡。
唐突看着米洛这副茫然又倔强的样子,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权衡最合适的措辞。
最终,她再度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米洛,我直说了。晕动症和持续性高过载影响人体的机理并不完全相同,但你的身体反应已经明确告诉我们,你连这一关的基础门槛都无法跨越。尖兵意味着未来要在更高强度、更复杂诡异的环境下进行机动作战……而你现在的表现……”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残酷的建议。
“认真考虑一下,主动申请退出集训吧。这不是否定你之前的努力,恰恰相反,这是对你自身负责。”
米洛垂下眼睑,盯着雪白的床单,手指无意识地揪拧着被角,低声回应:“……谢谢教官,我……我会好好考虑的。”
唐突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心里立刻明白了。这番劝说,恐怕难以奏效。集训规定如此,只要参训者没有严重违纪或在关键考核中明确不达标,教官并没有权力主动淘汰谁。这个看似活泼跳脱的女孩,骨子里藏着超乎想象的固执——这一点,唐突是从米洛每次望向鲁诺涵时,那混合着依赖与不甘的眼神中察觉的。
她不再多言,只是冷声留下一句警告:“下不为例。我不会再允许这种危险的情况发生,否则,我会向主教官申请,重新审查你的参训资格。”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教官!”米洛突然叫住她,脸上带着窘迫和恳求,“那个……今天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诉诺涵?就是鲁诺涵……”
唐突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米洛,瞬间了然。这并非源于米洛对自身狼狈的羞耻,而是她不愿让那个始终关心她、照顾她的同伴徒增担忧。
“作为教官,我没有义务帮助参训者向其他人隐瞒训练情况和评估结果。”唐突公事公办地说道,但看到米洛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后,话锋微转,“不过,既然是当事人本人的明确希望……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拉开医务室的门,在离开前,最后看了米洛一眼,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米洛,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晕动症引发的并发症,在极端情况下确实存在不容忽视的风险。就算不为你自己……也当是为了不让鲁诺涵那家伙,将来某天为你担惊受怕吧。”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医务室里只剩下米洛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耳边回响着唐突最后那句直击软肋的话,眼眶微微发热,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呢?
米洛在心里无声地问自己。思绪飘回了河池舰,飘回了那个她举手报名参加选拔的瞬间。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只是因为看到鲁诺涵举起了手。
她习惯了身边有鲁诺涵。习惯了那个总是沉稳可靠、会用手刀敲打她却又无比照顾她的身影。
从参军前到上舰后,鲁诺涵就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屏障,让她可以安心地待在后面,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偶尔撒撒娇。她依赖着这份默契与守护,甚至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鲁诺涵去了更远的地方,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当那个“更远的地方”以尖兵集训的形式出现时,恐慌攫住了她。她害怕分开,害怕被留下,害怕那个万能般的鲁诺涵走向自己无法触及的高度。举手,与其说是对尖兵荣耀的向往,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追随——她只是想继续待在鲁诺涵身边,想证明自己也能跟上她的脚步。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她高估了自己,或者说,她低估了这条路的苛刻。体能可以练,知识可以学,但有些根植于身体本能的缺陷,像是命运给她设下的、无法绕开的障碍。
离心机的旋转,将她试图隐藏的弱点无情地放大,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有些距离,或许真的不是仅凭“不想分开”的念头就能跨越的。
“为了诺涵……”她喃喃自语。唐突教官最后的话在耳边萦绕。如果继续硬撑,如果真的因此出了更严重的问题,最难过、最自责的,恐怕就是诺涵了吧?自己这份看似执着的追随,到头来会不会反而成为她的负担?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坚持与放弃,像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她不想当逃兵,不想让诺涵失望,更不想……就此放手。
可前路的阴影已经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她还能撑多久?这份始于“追随”的坚持,其意义又究竟在哪里?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审视自己走上这条荆棘之路的初衷,内心充满了迷茫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