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卯时。
晨光微曦,淡金色的光晕刚漫过客栈雕花木窗的缝隙,大堂与各间客房里便已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探子们抱着叠好的行囊往来穿梭,铜盆里的清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将众人脸上的倦意与匆忙映照得愈发清晰。
今日便是启程返回东都的日子,这场历时三个多月的杜州之行,终究要在此画上句点。
孟皓清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目光落在屋内正弯腰收拾书卷的夏言熙身上,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自他清晨醒来,这丫头便像是脚下生了风,要么埋首整理杂物,要么借故去隔壁房帮忙,目光总是绕着他走,仿佛他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她额角那枚浅淡却不容忽视的印记,形状奇特,隐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心头早已明镜似的。
那印记背后藏着的故事,大约便是她刻意回避的缘由,故事的开头与结尾,他即便猜不全,也能摸到几分轮廓。
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沉默,连呼吸都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打破了屋内的静滞,赵怀恩推门而入,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抱拳躬身道:“大人,没找到。”
孟皓清缓缓转过身,眉头微蹙:“没找到?整个孤山都翻遍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毕竟那处是最后的线索所在。
赵怀恩重重点头,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是,属下带着弟兄们把孤山从山脚搜到山顶,每一寸土坡、每一片密林都没放过,就连那座荒弃多年的道观也仔细查了三遍,断壁残垣里除了烧焦的木片和破碎的瓦砾,实在一无所有。”
“杨令仪呢?”孟皓清追问,指尖在窗台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怀恩摇了摇头,语气愈发沉郁:“也没有。自从那道观被炸成一片火海,这人就像是被凭空抹去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棘手的是,至今没人能说清她的模样,见过她的人要么含糊其辞,要么早已没了踪迹。而且……”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孟皓清,“属下怀疑,那枚龙心,恐怕就在此人之手。”
孟皓清闻言,反倒平静了些,只是眼底的阴霾又深了几分:“不奇怪。她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来无影去无踪,有这等手段,拿到龙心也不意外。”
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像是在做什么决断:“算了,回东都吧。”
话音落时,他轻轻叹了口气:“虽说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不踏实,但吴砚之已经死了,眼下也没别的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怀恩迟疑了一下,又问:“那……这次要不要留些人手在杜州?万一后续有动静,也好及时传信。”
孟皓清摆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不了。”他望着远处晨雾中模糊的城郭轮廓,“留在这里也只是白费功夫,没什么必要了。”
这时,沈丘快步穿过走廊,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他站在门口拱手道:“大人,车马、行装都已备妥,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了。”
孟皓清颔首应下,随即转过身,目光落在屋角的夏言熙身上:“言熙,收拾好了吗?该走了。”
夏言熙依旧低着头,指尖正细致地将案几上散落的书卷摞齐,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头也未抬,仿佛那堆叠的纸张里藏着数不清的心事。
孟皓清不再多言,转身快步下楼。
楼下庭院里,一众探子早已换上素白孝衣,孝带在额间系得整整齐齐,连马匹的鞍鞯上都系了半尺宽的白绫,肃穆之气弥漫开来。
马车旁停放着一口棺材,虽不及坊间匠铺打造的那般雕花繁复、漆色光亮,却也是孟皓清亲手赶制的,木料厚实,接缝细密,算作他身为晚辈的一点心意。
棺中静静躺着的,正是邵凯——多亏了夏言熙的寒灵草,才能暂保尸身不腐,得以魂归故里。
赵怀恩捧着一套孝服上前,孟皓清接过,利落地披在肩头,又将孝带在额间系紧,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他微微闭上眼,喉间似有哽咽,片刻后才沉声道:“启程。”
不远处,陈锦初正轻轻拍着赵湘的后背。
赵湘的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却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哭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晨风中飘散。
几个探子上前,正要合力将邵凯的棺材抬上马车,孟皓清忽然抬手拦住了最前面的人,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亲自来。”
赵怀恩见状,立刻会意,快步拦住了后面的人,自己则走到棺材另一侧,与孟皓清并肩站定。
两人一左一右,稳稳托住棺底,伴着沉闷的木轴转动声,将棺材缓缓抬上了马车,动作里满是对逝者的敬重。
孟皓清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轻轻一扬,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抬手挥了挥。
队伍便如一条素白的长龙,缓缓挪动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朝着东都的方向缓缓前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都,皇城深处的御书房内,烛火还未完全熄灭。
贞启帝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朱笔在奏章上落下沉稳的墨迹。
忽然,付贤迈着小碎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躬身道:“陛下,这是孟皓清昨日遣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
贞启帝连忙放下手中的狼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密信,指尖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拆信时竟带了几分手忙脚乱。
他飞快地扫过信上的字迹,眉头渐渐舒展,直到看完最后一行,才长长舒了口气,闭上双眼靠在龙椅背上,声音里带着释然:“益合三日之后抵达东都,还带着邵凯的遗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郑重,又道:“付贤……到时候,朕要亲自出城百里相迎。”
付贤躬身深深一拜,应了声“遵旨”,便转身轻步退了出去,只留御书房里的烛火,在晨光中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