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哈……”
堂吉诃德单膝跪地,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浓稠的鲜血。
巴里无声地走近,伸手搀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清冷的嗓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做到这种程度……值得吗?”
堂吉诃德抬起头,脸上血迹斑斑,却硬是挤出一个破碎而灿烂的笑容:“值得……哈哈……再值得不过……”
得到这样的回答,巴里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沉寂。她轻轻摇头,松开了手。
“决斗已毕,契约完成。”她后退一步,身侧蓝色门扉再度浮现,“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踏入光门,身影与门扉一同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
“抱歉,堂吉诃德先生。”伊万走上前,语气不带丝毫情感,“根据合同,是您败了。现在,请履行约定,归还奇点归墟。”
“奇点…会还…”堂吉诃德的声音低沉沙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桑丘……”
“父亲!!!”
桑丘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她挣脱了维吉里乌斯试图阻拦的手,不顾一切地冲上舞台,扑倒在堂吉诃德身边,颤抖的双手悬在空中,甚至不敢触碰他胸前的空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桑丘…别哭…”堂吉诃德想抬起手,为女儿拭去眼泪,但手臂只是无力地颤动了一下,“我特意…支开杜尔西内娅他们…就是不想…让他们看见…你这副模样…”
“桑丘…等我死后…你和朋友们…用钥匙…打开摩天轮底部的门…奇点…就在那里…归还给他们…”
“不!不要!父亲!您不会死的!”桑丘抓住他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正在流逝的温度,“您是…最强的血魔长老啊!您怎么会…怎么能…”
堂吉诃德虚弱地笑了笑,气息愈发微弱,断断续续地呢喃:“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为什么?!”桑丘猛地抬头,泪水奔涌,紧握的拳头轻轻捶打在他未受伤的肩膀,“您刚刚…不是还意气风发地说…要成为收尾人吗?!您的梦想呢?!”
“收尾人的…梦…”堂吉诃德的目光开始涣散,“就由你…来替我完成吧…桑丘…”
“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就算当了收尾人,又有什么意义!”桑丘的声音撕心裂肺,“我憧憬收尾人…从来都只是因为…我的英雄憧憬着那个身份!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英雄——那就是您啊!”
“您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在马背上颠簸,穿越绵延的青山…耳边是群鸟的欢歌,眼前是漫山遍野的粉玫瑰…”
“您带我见识这个大千世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此时离开…?”
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仿佛只要话语不停,时间就能驻足。
然而,堂吉诃德没有再回应。
“父…亲…?”桑丘颤抖着抬起头。
她看到,父亲那双总是燃烧着炽热火焰的血红眼眸,正在缓缓地、不可逆转地闭上。最后一点光,正从他的眼中流逝。
“啊……”一声破碎的呜咽从桑丘喉中溢出。
一片晶莹的“雪花”,悄然飘落,恰好停留在她颤抖的掌心。
冰凉,却瞬间化为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流。
桑丘愕然抬眼,望向那光芒的源头——那棵屹立于乐园中央、此刻正微微摇曳的黄金巨树。无数金色的光点正从树冠飘散而下,如梦似幻。
这不是雪。
这是……金枝。
须臾之间,温柔而璀璨的金色流光将桑丘与垂死的堂吉诃德完全包裹。在这光芒的笼罩下,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模糊不清。桑丘伸出手,这一次,她感觉与父亲的生命从未如此贴近。
刹那之间,记忆的洪流奔涌而入。
她看见了——百年前,父亲与那位黑衣旅人在风雪中的初遇与冒险;数月前,父亲在城堡书房里,对着图纸兴奋地规划着下一次旅程;以及,就在近日,父亲与白月骑士巴里之间,那场密谈与整个计划……
她理解了。她感受到了那份深藏于豪迈笑声之下、不容动摇的决意。
但理解,绝不意味着接受。
“您就要这样…抛下顾问吗?!”桑丘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力摇晃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肩膀,“您不是和他约定好了吗?!在这次庆典之后…就要登上那辆巴士,和他一起继续旅行!您答应过的!!”
“游诺……”听到这个名字,堂吉诃德苍白的面容上,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游丝般的气音:
“他…会理解的…”
“……”
堂吉诃德一直试图抬起、想要最后一次抚摸女儿头顶的手,终于彻底垂落,无力地搭在染血的地面上。
紧接着,支撑他身体最后的力量也消失了。他整个人向后仰倒,被桑丘慌忙接住,搂在怀中。
桑丘抱着父亲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跪在冰冷破碎的舞台上,双目空洞,泪水无声地滚落。
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桑丘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某些角落传来的一声声复杂难明的叹息。
“喂,我说——”
一个粗粝而不耐烦的嗓音突兀地划破了这份沉重的宁静。
“既然该打的打完了,该死的也快死了,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一名高阶收尾人越众而出,脸上写满功利与冷漠。
“赶紧把奇点交出来,咱们把这地方一封,也好各自回去交差领赏!大伙儿都等着呢!”
这话虽不合时宜,却实实在在地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他们不是血魔,不为亲情所困,不为英雄落幕感伤。他们眼中,只有任务、报酬。
伊万眉头微皱,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角落。那里,齐格飞、云剑等顶尖存在依旧抱臂旁观,面无表情。得到默许后,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桑丘,准备开口:
“那么,接下来请……”
话音戛然而止。
伊万忽然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不仅是他,广场上每一个人,无论是收尾人、协会成员,还是那些伺机而动的翼的雇佣兵,都在同一瞬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毫无征兆地攥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罪人中的但丁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猛然朝一个方向看去,游诺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那里,就在人群的边缘。他的眼中,罕见地存在明显的怒意。
下一秒——
<!!!!!不知所措!!!!!>
在但丁眼中,原先顾问的身形有一瞬间忽然扭曲,然后变成了某种…别的东西?
但丁努力思考着,发现顾问变成了破碎的三角与飘散的羽毛█鲜血凝聚的骑士与微笑的月亮█古老数学公式的灰烬与雨中旋转的骰子█遥控器在湖面沉浮与牙刷刺穿史诗█金色的矿石长出雨伞与安度因递来圣光的烤鸡腿█钩子拉起循环的齿轮与空气里漂浮的毛巾█正读到此处的你的倒影与耳机线缠绕着终末的烤面筋███
那一瞬间的思绪好像成了永恒。
万幸,这恐怖的异象只持续了一刹那。
在顾问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那些人表情大多是茫然,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恐慌。
游诺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落在堂吉诃德胸口的空洞,落在桑丘绝望的脸上,最后,定格在挚友苍白平静的容颜。
无穷的怒意如同风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但他又强行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怒火强行压下。
接着,他手中出现一管治愈安瓿,针尖精准刺入堂吉诃德颈侧,翠绿色的液体被全数推入。
然而毫无反应。堂吉诃德破碎的身体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那贯穿胸膛的致命伤依旧狰狞,生机仍在不可阻挡地流逝。
游诺毫不犹豫,继续使用其他珍贵无比的保命道具。丸药、符咒、药水……全部无效。
“为什么?”
游诺头一次遇见这种治愈安瓿几乎无效的情况。
“唔……”或许是道具起到了效果,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堂吉诃德强使着力吐出几个字,“是…游诺…吗?”
“是我。”游诺回答,手上动作未停,又一支价值连城的安瓿被注入,依旧石沉大海。
“别…试了…”堂吉诃德极其缓慢地摇头,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耗尽全力,“这些…没用的…我比谁都…清楚…”
“……为什么?”游诺无法理解。
“因为…”堂吉诃德惨然一笑,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我体内…流淌着的…是你的血啊…吾友…”
堂吉诃德说出了这个事实:“你的血…是特殊的。都市的存在…无能为力…”
“我的血…”游诺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染了朋友鲜血的手掌,低声重复,“也就是说…是因为我…”
“我不允许你——!!”堂吉诃德不知从何榨出最后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不是你的责任…从来…都不是…”
游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做出了决定。暗金色的无形剑锋于他左肩一闪而逝。
整条左臂齐肩而断,坠落在地。鲜血如洪水般涌出。如果是因为他的血…那就用他的血,再…
“没用的…”堂吉诃德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轻轻响起,“已经…太晚了。”
他注视着挚友,说出了最后的秘密:“参孙…曾告诉我…都市…不会允许任何存在…长久地偏离…这是…流向…”
“否则…终将像玛多那样…恶业缠身…”
“我…只是选择…在彻底偏离之前…自己走下舞台…”
“为什么?”游诺的声音里,那亘古不变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你支开我…也是为了…”
“哈…”堂吉诃德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轻轻碰了碰游诺的肩膀,触感冰凉。
“答应我…游诺…”他的瞳孔开始扩散,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不要…伤害…他们…这里大多数人…无罪…”
“好,我答应你。”
“哈哈…”堂吉诃德笑了,那笑容虚弱,却依旧带着他一贯的洒脱,“吾友啊…最后…再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转向他们…摆个帅点的姿势…”
“……好。”
游诺轻轻托起堂吉诃德的身体,为他拂去脸上的血污,整理破碎的衣襟,让他转向舞台下方——那些依旧被无形之力禁锢、动弹不得、表情各异的观众。
然后,他支撑着挚友,帮他摆出了那个姿态:身躯微微前倾,一手仿佛仍虚握着那柄已然消散的血色长枪,高高举起,直指苍穹。
忽略那致命的伤口,此刻的堂吉诃德,仿佛依旧是那个初遇时,在夏日飞雪中高声宣告、意气风发的骑士。
堂吉诃德的目光投向台下,嘴唇微动。声音不大,却奇异地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恕我…无法…亲自送客了…”
“吾为血魔长老…存活于世…百余载…阅尽人世…”
“回望此生…自觉…已无遗憾…”
“吾一生…最大之幸运…便是于那雪日…遇见吾之挚友…游诺…”
“今日…吾托挚友之手…将此前于拉曼却领失踪之所有人类…全数…奉还!”
“尔等…可自行查验…吾以…骑士之名担保…他们…安然无恙…”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深沉而凝重:
“吾之一生…对诸多人与事…皆有亏欠…”
“吾愧对血魔同胞…曾于战争前…背身离去…”
“吾愧对吾之子嗣…令其…不得不承受…百年孤寂与血渴煎熬…”
“吾更愧对吾之挚友…终究…未能履行…与他同行至都市尽头的…约定…”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但他的声音却越发高昂:
“然——!”
“吾…唯独不愧对人类!”
“今时今刻,吾唯愿以此残躯,以死明志!”
“倘若吾之死…能于尔等心中…换取对血魔一族…一丝一毫的改观…”
“能让这都市…少一份无谓的仇恨…多一分…渺茫的理解…”
“那么——吾之血,便不会白流!吾之牺牲,便有其所!”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所有,发出了震撼灵魂的呐喊:
“记住吾之名——!”
“吾名……吉诃德!!”
“于其上!冠以作为高贵象征的姓氏!其名为——”
“堂吉诃德!”
……
余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直到最后一刻,他高举的手臂未曾垂下,高昂的头颅未曾低下。
最后时刻,游诺面无表情地停滞了堂吉诃德的时间。
他不会让堂吉诃德死的,无论如何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