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挨挨蹭蹭地挪到贾母跟前时,满屋子刚被凤辣子那句“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逗得笑声未歇,余温尚在。他觑一眼身旁的林妹妹,她侧着脸,耳根处一抹薄红尚未褪尽,嘴角却已忍不住微微翘起。宝玉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刚要舒口气,目光一转,正撞见坐在贾母另一侧的宝钗。
她安静得像一尊玉雕的菩萨像,通身素净,唯有鬓边簪着一支点翠的蜻蜓,翅翼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蓝。她坐得笔直,眼神落在自己裙裾上细微的缠枝莲纹上,仿佛周遭的哄笑与暖意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
宝玉心头莫名一紧,生硬地别开脸,干咳一声,朝着宝钗的方向拱了拱手:“宝姐姐,前儿大哥哥的好日子,原是我身上不大爽利,竟没能去府上贺寿,姐姐替我告个罪罢。”他话说得飞快,带着点急于填补空白的慌乱。
宝钗这才缓缓抬起眼睑。那眼神是温的,却像冬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底下沉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宝兄弟说哪里话,”她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圆润,像玉珠落盘,“自家亲戚,倒生分了。”她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衬得她眸色更深。
宝玉被她这滴水不漏的回应堵得有些讪讪,下意识地找话:“姐姐…那日可去听戏了?听说请的是极好的班子。”
“去了。”宝钗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我怕热,勉强看了两出,实在受不住那蒸笼似的闷气。本想走,奈何席上宾客未散,少不得推说身上不爽利,就提前回来了。”她说到“身上不爽利”几个字时,尾音极轻地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宝玉脸上扫过。那平静的语调下,分明藏着针尖似的锋芒。
宝玉脸上顿时一热,像是被人窥破了什么难堪的借口,尴尬地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怪…怪不得他们常拿姐姐比作杨妃,原来姐姐也是体丰怯热,怕这暑气呢!”他自以为寻了个俏皮话,话音落地,自己也觉得不妥,笑容僵在脸上。
死寂。
方才还残留着笑意的暖阁,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冰流冻结。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连穿堂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宝钗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但所有人都看见,她搭在膝上的那只手,白皙细腻的手背,瞬间绷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脸上那层温润如玉的光泽似乎褪去了,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硬。那双总是含而不露的杏眼,此刻直直地看向宝玉,眸底深处像有幽暗的炭火被猛地拨亮,灼灼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和冰冷,直刺过来。
那不是愤怒的喷发,而是被猝然撕开伪装后,从完美面具裂缝里透出的、赤裸裸的刺痛与惊怒。宝玉那句轻飘飘的“体丰怯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她心底最隐秘、最无法愈合的伤疤——那场因哥哥薛蟠杀人而彻底断送、永不能提及的宫闱之梦!更可恨的是,这纨绔子弟竟如此轻佻,将她与那祸国的妖妃相提并论,仿佛她薛宝钗,也成了“他们”酒足饭饱后随意品头论足的消遣!
宝玉被她这眼神慑住,头皮一阵发麻,本能地想避开,却动弹不得。黛玉也收起了方才的羞赧,惊疑不定地望着宝钗。满屋子的人,连说笑惯了的凤姐,都噤了声。
“呵……” 宝钗的唇边逸出两声极轻、极冷的笑,像冰棱碎裂的微响。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我倒像杨妃?” 她顿了一顿,目光掠过宝玉,掠过满屋子屏息的人,最后投向虚空,那目光里淬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自嘲,“只是,可惜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
话音落,死寂更深。
贾母脸上的慈祥笑意僵住了。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凤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话太毒!太狠!表面自嘲薛家无人才,实则将整个贾府的男丁,尤其是此刻正坐立不安的宝玉,连同他那贵妃姐姐元春,一并钉在了“杨国忠”这等祸国殃民、靠裙带的无能之辈的耻辱柱上!更撕开了她薛宝钗屈尊降贵留在贾府的伤疤——若非薛蟠不成器断了她的青云路,她何至于在此处,受这纨绔子弟的轻慢调侃?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小丫头靛儿懵懵懂懂地闯了进来,她丢了扇子,没瞧清这满屋子的刀光剑影,只笑嘻嘻地蹭到宝钗跟前,扯着她的袖子:“好姑娘,必是您藏了我的扇子顽呢!赏了我罢!”
这不合时宜的撒娇,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宝钗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狠狠钉在靛儿脸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吓得靛儿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手也僵在半空。
“你要仔细!”宝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刃刮骨般的严厉,“我和你顽过?再疑我?”她的目光却越过靛儿颤抖的头顶,锐利地刺向一旁面如土色的宝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
靛儿吓得魂飞魄散,“哇”一声哭出来,捂着脸扭头就跑。宝玉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再也待不住,慌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胡乱寻了个由头就溜出了暖阁。
黛玉看着宝玉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宝钗那张冷若冰霜、却依旧维持着端庄仪态的脸,心中那点因宝玉奚落宝钗而起的得意,早已被眼前这疾风骤雨般的反击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悸和后怕。她不敢再沉默,强自镇定,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宝姐姐…方才说看了两出戏?不知是哪两出热闹的?”
宝钗的目光转向黛玉。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她清晰地看到了黛玉眼中那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因宝玉受窘而生出的快意。
“我看的是——”宝钗唇边重新浮起那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圆润,只是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刚溜到门口,听见这话,脚步下意识顿住,忍不住回头接口,想挽回一点方才失言的难堪:“姐姐通今博古,样样都知道,怎么连这出戏的名字都忘了?这叫《负荆请罪》。”
“哦?”宝钗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冰面。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目光在宝玉和黛玉骤然变得极其不自然的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啊……”她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你们通今博古,自然知道‘负荆请罪’。我?不过是个无知无识的,哪里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轰——
宝玉和黛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宝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发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黛玉更是羞愤欲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坐姿没有失态。宝钗这话,字字诛心!明明白白将方才宝黛二人私下和好、赔不是的私密情状,当众撕开,赤裸裸地摊在所有人眼前,讥讽他们行为轻浮,如同戏文里那鲁莽的李逵与被迫受过的宋江!
暖阁里落针可闻。只有宝钗鬓边那点翠的蜻蜓,在死寂的空气中,翅翼似乎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她端坐着,脸上那点冰凉的微笑依旧维持着完美的弧度,像一尊终于撕开慈悲假面、露出金刚怒目的玉雕。
袖笼深处,那常年佩戴的冷香丸荷包,此刻似乎散发出一股异常浓郁、带着苦涩药味的甜香,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无声宣告着某种压抑已久的热毒,已冲破了那层冰冷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