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天,本该是苍茫一片、天高云淡的时节。
可贞观十年的冬天,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燥意。
坊市间,恐慌如同地底蔓延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每个人的心头。
粮价,疯了。
昨日东市“丰裕”粮行还挂着六文一斗的牌子,今日清晨伙计刚取下门板,那墨迹未干的新牌刺痛所有早起排队者的眼睛。
八文!!
人群嗡地炸开锅,惊疑、愤怒、恐惧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又涨了?天爷!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掌柜!昨日不是说今日稳当的吗?”
“稳当?”
丰裕胖掌柜倚着门框,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愁苦,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光。
“乡亲们,非是我等心黑啊!你们瞧瞧——”
他伸出胖手,遥遥一指西边天际,“那烟尘看见没?公主府的车队,日夜不停往西边运粮呢!
你们要知道,12万俘虏加十几万戍边士卒所需的粮食,都要靠关中输送呐!长安城里就这么些粮,公主府拉走得越多,咱们这价…可不就得涨一涨?如今这行情,能买到粮,就知足吧!”
人群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遥远的天际线,几道烟尘在初升的朝阳下蜿蜒,正坚定不移地朝着玉门关的方向延伸。
那是公主府的车队,规模似乎比前几日更大一些。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排队者的心脏。抱怨声低了下去,取而代之是更疯狂的推挤和哀求。
“给我来一斗!快,钱在这儿。”
“我要三斗,三斗。”
“后面的别挤,踩着我脚了!”
胖掌柜看着眼前汹涌抢购的人潮,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连忙吆喝着伙计:
“快,手脚麻利点,给街坊乡亲们称粮。”
没人注意到,丰裕粮行斜对面二楼的茶肆雅间,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临窗而立。
高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目光掠过楼下混乱抢购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几道象征“粮食外流”的天际烟尘上。
她身后站着公主府的刘博,“公主殿下,西边三支车队已按时出发。它们都是空车,只装了些麸皮压重。
按您的吩咐,每过一个驿站便扬些尘土,再雇些闲汉沿途散布些‘重载难行’的闲话。
另外,‘丰裕’、‘广泰’等七家粮行,今日提价已毕。收上来的铜钱,已按老规矩,入公主府的账簿。”
高密淡淡应了一声,美眸沉静无波。
玉哥儿左手倒右手的把戏,精心编织的烟尘幻象,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长安的粮价死死地往上推。
“水还不够浑,饵下得还不够大!”高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敬佩。
混小子制定的谋略,实在太缜密了。只是六大家会上钩他能理解,青雀为何也会上钩呢?
“放出风去,就说……陇右那边新征的粮赋,因道路被吐蕃溃兵袭扰,短期内怕是运不进关了。还有,让长安城所有粮铺,从现在起再涨两文铜钱。
记住,安排好豪绅与胡商,让他们也大肆收粮。”
“是!”刘博应了声,躬身退下。
高密独自留在窗前。楼下抢粮的喧嚣隐约传来,与茶肆雅间的清幽形成对比。
她缓缓端起桌上微凉的茶盏,指腹摩挲着精美的瓷器,目光却投向西方。
为啥混小子不在长安,总觉得生活百无聊赖呢?
长安城粮价疯涨,终于将几条胃口最大的巨鳄彻底引出水面。
醉仙楼顶层,临街厢房内。
厚厚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足音,火盆里的香碳燃烧后,散发出好闻的沉香味。
价值千金的紫檀圆桌旁,六张代表着帝国最顶级权势与财富的面孔,此刻都洋溢着锁定猎物的兴奋与笃定。
李泰高踞主位,一身云锦常服,金冠束发。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指尖轻轻转动着琉璃夜光杯。
他的目光扫过六大家主:清河崔建、博陵崔适、范阳卢梭、荥阳郑智、太原王博、赵郡李敬。
“诸位…”
李泰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慵懒和掌控力,“那魏家魏大郎,败家之名果然不虚。魏征那点棺材本,怕是要被他‘西进’的雄心壮志,彻底葬送在戈壁滩上了。”
轻啜一口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李泰的笑容加深,“如此天赐良机,若再不动手的话,岂非暴殄天物?”
“殿下明鉴!”
范阳卢梭率先拱手,眼中精光闪烁,“那魏叔玉的车队,日日夜夜往西边拉粮,烟尘蔽日。
长安城里的粮食,是真真切切在往外流!加上陇右粮道受阻的传闻,长安粮价想不涨都难。
我等只需再加一把火,将市面上流通的散粮尽数吃进。到时候长安粮脉,便尽在吾等掌握之中。届时米价几何,还不是我等一言而决?”
“卢公所言极是!”
荥阳郑智接口,瘦削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如今恐慌已成,正是鲸吞良机。殿下,我等六家愿倾尽全力,调动所有浮财,更可抵押田产庄园,向各大柜坊拆借巨款。
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长安及周边所有能买到的陈粮、新粮,尽数收入囊中。
一粒不留!”
“对,一粒不留。”
其余几位家主纷纷附和,眼中燃烧着对财富近乎疯狂的渴望。
十几万贯的利润仿佛触手可及,映得他们的脸庞都有些扭曲。
李泰满意地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琉璃杯底重重顿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那便依计而行。本王也会动用王府内库,并请母妃在宫中斡旋,调拨内帑银钱。此番,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说得激动,他站起身意气风发,“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魏家小儿,还有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鼠辈们瞧瞧,这长安城究竟是谁的天下。来,共饮此杯,预祝吾等…盆满钵满。”
“敬殿下,盆满钵满!”
酒杯高举,琼浆摇曳,映照着六张因贪婪而亢奋的脸。
窗外,缺粮的恐慌仍在蔓延。
没人去想那烟尘之下,是否真的满载着粮食。更无人察觉,一张无形的、冰冷的巨网,已悄然收紧。
一场席卷长安的粮食风暴,在李泰与六大家的贪婪中,被推向了顶峰。
六大家族与魏王府,开始疯狂收购粮食。一车车满载着铜钱和绢帛的马车,如同嗜血的蝗群,扑向长安、洛阳乃至更远州郡收购粮食。
粮价在巨量资金的疯狂涌入下,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
十文…十二文……十五文!
当粮价冲破二十文一斗的天价时,整个长安仿佛都在颤抖。
普通的升斗小民,早已被粮价震得无比麻木,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令人眩晕的数字。
要说他们心底有多恐慌,还没有到那种地步。其实他们每家的存粮,将就着能用到来年的夏收。
六大家族和魏王府的库房,却像贪婪巨兽张开的嘴,源源不断地吞噬着高价购来的粮食。
“收!有多少收多少!”卢梭站在自家最大的库房门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看着一袋袋印着各家徽记的粮食,被力夫扛进那深不见底的仓廪,似乎看见堆着的金山银山。
空气里弥漫着陈粮特有的霉味,但他深吸一口,只觉得那是世间最甜美的金钱味。
魏王府的银库,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铜钱流水般泼洒出去。
李泰甚至亲自坐镇。看着账房先生笔下那不断累积的购粮数量,以及天文数字般的支出,非但没有丝毫心疼,反而有一种挥斥方遒的豪迈。
他仿佛已经看到,来年开春缺粮的恐慌达到顶点,那堆积如山的粮食便会化作一座真正的金山。
“魏叔玉?”
李泰偶尔想起让他咬牙切齿的名字,嘴角便勾起一丝轻蔑至极的冷笑。
他望向西方,神态中带着一丝睥睨:
“待本王手握粮山,权倾天下之时,魏叔玉你这蝼蚁,连匍匐在本王脚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