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大的院落之中,墙根剩着点残雪,冻硬的泥地裂着细缝,仿佛大地干裂的嘴唇。
院当中那棵还未发芽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戳在天上,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瘦骨嶙峋的老人。
原本凑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邻里农户,听见这阵杂乱的马蹄声,像被惊着的麻雀似的,瞬间作鸟兽散。
有拎着菜篮子慌慌张张往巷尾躲的,有拉扯着孩子连滚带爬往自家院门里缩的,转眼就把原本还热闹些的院落周围,留得空荡荡的。
而院落中,刘武轩最先反应过来,脚下步子一迈就动了起来。他身形不算高大,却走得又快又稳,几步就跨到林元正跟前,侧身站定,把林元正与林安护在身后,一手悄悄握向了腰间的长剑剑柄,目光紧盯着院门口,眼神中透露出有些凝重的戒备之色。
江熊与丘行恭飞快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几分模糊的猜测,但他们没敢懈怠,沉了沉气,挺了挺脊背往前挪了几步,一左一右站在院中央,目光紧紧锁着院门口,身子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应对突发变故。
刘武轩侧着耳朵,眉头微蹙细听,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凝重:“听这蹄声轻重和节奏,来者该是五人,胯下骑的,皆是军中战马,寻常的牲口,踏不出这般沉实的动静。”
“这儿可是沧州城,眼下这光景,”林元正声音平静,目光却未离院门,抬手指着江熊与丘行恭二人:“门外之人,应当与他二人有关,说不得还是折冲府的轻骑………”
话音刚落,便见院外那扇半掩的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尘土灌了进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林元正抬眼望去,想来是留了两人在门外驻守,三道身影随之踏入院中。
为首的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脸上留着短须,身上只穿了件玄色劲装,并未披甲,可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透着股不卑不亢的劲儿,周身那股傲骨铮铮的气度,倒比穿了甲胄更显凌厉。
一声小声的嘀咕从旁侧传来,林安低声说道:“来的怎会是他?”
他攥着空碗的手紧了紧,眼神里有着几许诧异,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此人,毕竟先前在别处照过面时,对方那副模样,可不像是会来这农庄小院的。
林元正闻声转头,目光落在林安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探寻问道:“林安,你认识此人?”
还不待林安开口回复,院中的丘行恭与江熊已齐齐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拱手,对着那为首的中年汉子躬身行礼,动作利落连声道:“见过将军!”
林元正微微一怔,心中当即明了,来人想来应当是折冲府之人,身旁的林安也连忙凑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补充道:“此前我在州衙与薛使君商谈捐献粮米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正是那位折冲府都尉马三宝将军。”
“这位马将军倒是有着几分儒将气度,”林元正目光落在马三宝身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只不过观其神色,想来亦是藏着心机之人,稍后你二人都谨慎些,莫要多言。”
“也幸好方才将小姨母与赵伯留在外头。”刘武轩凑近林元正,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不然跟着我等在这院落中,免不了担惊受怕,容易露了底。”
林安目光落在院中央,见丘行恭与江熊围着马三宝,几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想来是将方才所发生之事说于他知晓。
马三宝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时而皱眉,时而又微微露出赞许之色。
“想来应当无碍,”林安顺着话头接道,声音轻得只有身旁几人能听见,“想来凭着此前在州衙之内与他打过的交道,再加此前粮行捐献粮米之功,他未必会过多为难我们才是。”
也正在此时,马三宝听着丘行恭二人的讲述,神色添了几分诧异,他倒没想到,这沧州城里竟藏着医术如此精湛之人,更没想到那随行少年的武艺也这般不俗。
他心中念头一转,抬眸便朝林元正几人望了过来,目光扫过,恰好与林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见林安缓步近前,躬身行礼道:“马将军,几日不见,别来无恙?没想到今日会在这农庄院落里偶遇,实属是意外。”
“林先生!”马三宝闻声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几分恍然,显然是认出了林安,拱手还礼,语气里有些更多的意外之意:“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
林安直起身,侧身让出半步,抬手引向身后的林元正,动作从容,缓声道:“马将军,这位乃是我林家郎君林元正,方才这二位将军应当跟你提起过那中毒少年之事,那少年能顺利脱险,正是由我家郎君出手救治的。”
“林家郎君?”马三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上前半步,拱手行礼道,“失敬失敬!如此说来,倒是马某要好好谢过林郎君才是。”
他脸上露出些许的笑容,显得眼中的赞许愈发明显,语气温和了几分,紧接着说道:“那中毒的少年,乃是我麾下一名属官的胞弟,好端端的竟遭此无妄之灾,若非林郎君医术高明出手相救,那后果实乃不堪设想。”
“马将军,元正有礼了。”林元正亦拱手回礼,神色平和,语气自若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医者救人性命本是分内之事,又何足挂齿。”
马三宝听罢,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欣赏的神情,语气也爽朗了几分:“林郎君这话实在!可在马某看来,能临危不乱救下人,还不居功自傲,这份气度可比寻常医术高明更难得。”
他话锋稍转,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又道:“眼下那娃儿还需静养,往后若有需要折冲府出力的地方,林郎君只管开口,马某虽不才,在这沧州城里,些许小事还能做主。”
稍顿片刻,他再次开口,语气多了几分笑意:“听闻我这两位属下,眼下还没能凑齐给林郎君的诊金,令郎君笑话了。”
说着,他目光先落向丘行恭二人,随即转回林元正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深意,“这钱我自当不能让他们再费心推脱,我再添上半贯,一并给林郎君补齐诊金,如此可好?”
一旁的林安闻言,神色不由多了几分犹豫,而林元正略一思忖,已然明白马三宝的用意,当即笑着应道:“那自当可行。”
他心中想着,这半贯钱收下,既能让马三宝觉得自己并非贪得无厌之辈,又能恰到好处地维持一种微妙的关系,不至于因人情过重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几人又闲谈了几句,从沧州近来的市井琐事,聊到折冲府日常的巡防事宜,气氛倒比初见时热络了不少。
马三宝在交谈中,时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林元正,似乎在暗暗揣摩着他的为人。
过了许久,马三宝抬首看了眼天色,见日头已渐偏西,便起身拱手道:“时辰不早,折冲府事务繁多,马某也不便多留,林郎君日后若有需,可直接去折冲府寻我。”
他说这话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林元正亦起身回礼,笑着应道:“马将军客气,若有机会,自会登门拜访。”
丘行恭与江熊紧随其后,跟着马三宝一同出了院门,目送马三宝一行人翻身上马,待到他们驱驾走远,林元正才收回目光,对身旁林安、刘武轩二人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先离开再说,先将小姨母与赵伯接上,在外头待久了,也该放心不下。”
林安与刘武轩闻言点头,三人没再多问,而林元正走到院中老妇人身前,低声交待了几句后续照料的事宜,老妇人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应着,看向他的眼神里皆是感激之色。
等交待妥当,三人便转身往外走,在老妇人一路相送下到院门口,缓缓走出了院落。
一脚踏出院门,眼前便是连片的田垒铺展开来,新翻的泥土混着青草香扑面而来,埂上的野花正开得细碎,仿佛在描画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家主,你方才为何要收下马将军那半贯钱?”林安跟在林元正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按说让他欠着咱们一份更大的人情,往后行事不才更有益处?”
林元正脚步没停,目光扫过身前的田埂,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通透:“人情这东西,轻了易散,重了易成负累。咱们本就不是为了求他回报才救人,若真把这份情攥得太紧,反倒落了下乘,收下这半贯钱,能让其心里舒坦些,不至于显得我等携恩图报,往后引来反目成仇之危。而且,过犹不及,过于沉重的人情,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我们前行的羁绊。”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再者,马将军此举,看似豪爽,实则也在试探我们。若我们不收,他或许会觉得我们别有目的,往后相处反倒多了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