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的重心虽都放在了北京城的建设上,举国上下也都知道皇上就要迁都北京了。迁 不迁,似乎跟百姓干系不大,南京城的行商坐贾们依旧挑帘入市,街头小贩、送水、送菜、 送柴的,一如往常,连死了公主,杀了纪纲、沈文度这样的大事,街头巷尾也没议论几日就过了,六朝古都,曾经沧海,多少个皇帝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淹没在烟雨中的楼台又不知会堆出多少个紫禁城呢,又有什么稀奇?
岁已深秋,聚宝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秦淮河畔风暖弱柳、人醉花丛,没有个就要入冬的迹象。就连洪武时的官妓——富乐院也打武定桥东搬来这里凑热闹,前前后后十几家“春院”把个秦淮河变成了胭脂河,哪一家秦楼楚馆没有几个挂牌的绝色佳人?雕梁画栋,张灯结彩,笙簧琴瑟,丽色纷呈,惹得那些王孙公子、阔佬富少终日如蜜蜂般勤奋, 采花不辍。好一座南京城,洗尽铅华也难褪妖冶繁荣之象。
日暮云天,华灯初上。一湾碧水清澈见底,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入林,倦鸟归巢, 却见一顶顶大大小小的轿子陆续抬进了河畔的庭院中,龟头躲在暗处,老鸨们浪里浪气的招呼声响成一片。
奇了怪了,太祖、今上两代皇帝倡言的骑马,到这儿的人就不见一个。眼见着一乘八人抬大轿进了翠拂院,望见轿子,老鸨老远就踮起小脚跑过来,嗲声嗲气:“我的定国公 大人噢,你可是想死老身了,想死青灯了,姑娘天天在楼上想啊、盼啊,望眼欲穿呢,可把大老爷您给盼来了。”
轿帘打开,一个四十左右岁、书生模样的人一步跨出轿子,调笑道:“连你也想徐爷 了,怕是想爷的宝钞了吧?”
老鸨扭动着肥臀上前搀扶,丢了个媚眼,赔笑道:“人也是想,可长了几岁,没那个 鸳梦的福分了,也只能想想老爷的宝钞了。”
“你倒是实在,爷就赏你个‘福分’。”说着,在老鸨颤巍巍的胸前随意抓了两把, 老鸨还未醒过神来,那人早已进门上楼。
一个素衣僧袍的清秀姑娘迎上来,敛衽屈身,道了个万福。上楼的男人一把将姑娘搂在怀中,顺手将她的尼帽摘了,一头青丝蓦然垂下,进得房中,几把又把她的僧袍扯下,一个身着水清色月白裙装的漂亮女子立时呈在眼前,貌若天仙,却扇一顾,倾城无色。但姑娘眼中那幽艳独绝、凄婉哀怨的神情溢于言表,见了客人,不卑不亢,不喜不骚。
“哈哈,这才是徐爷喜欢的青灯姑娘,天琢翠玉,秀色可餐。揭了僧袍才见水葱,揭 了水葱,才见真身,老鸨子还挺会吊人胃口,老爷我只好今夜无眠了。”
青灯的脸微微一红,怯怯道:“妈妈教的,不知从哪学的,二楼的姑娘们一顺儿的青衣僧袍。说了几次,老爷就是不听,我才内里衬了水清裙子,妈妈见了,我又要受罚了。”
“呸!什么鸡巴老鸨子,用‘翠玉’作‘拂尘’,叫什么‘翠拂院’,亏她想得出, 没有姑娘你,她敢说个‘不’字,我就把她个翠拂院砸了,直管叫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朝廷咱都能当半个家,休说她一个小小的勾栏坊了。”
有人敲门送上了香茶,青灯接过来斟上,没有说话。 几家欢乐几家愁,十几年前的一场“靖难”,当今的永乐皇帝坐了江山,一批新的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产生了,而建文皇帝的忠臣们,一大批人被抄家、灭族,青灯一个不知多远的大官亲戚景清竟假意奉迎,上朝时手持利刃欲行刺皇上,哪能成功?自身遭了磔刑不 说,景家被灭族,全村人被抓,转相攀染,连自己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被抓了,男 人一律流放边疆,女人们被发往教坊司下属的官妓或军营为妓为奴。青灯因为年幼被卖来卖去,最后落脚在翠拂院。景姑娘青灯的名号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在秦淮河畔叫响的。
那姓景的亲戚当大官,照拂不到自己家;那大官遭殃了,沾亲带故的跟着一起遭难。 新皇帝登基,一批新人上朝为官,这个定国公,来了多次,青灯知他是当今皇帝国舅爷的大公子,姓徐,袭爵为定国公,话里话外说他父亲是为今上才被建文杀死的,皇帝欠着他家的,似是整个朝廷都欠着他家的。从来就没听他说过什么正事,他的唯一正事就是这十 几里内的秦淮春馆,哪家的头牌如何如何,如何做那事,如何快活风流,直教人倒胃。
定国公刚稳了神,灌了一盏水,已是迫不及待:“快给老爷宽衣,先做第一个鸳鸯梦, 再慢慢品茶、用膳。”他瞟了瞟青灯,淫邪地一笑,“一会儿就知道了,刚学了一个妙法, 保你也跟着老爷乱山飞度,腾云驾雾呢。”说着,拽了青灯就往床前拖,青灯回身要把窗饰拉严,把灯熄了,定国公哈哈一笑:“你不想看看大老爷的金刚宝刀,老爷还想看你的纤纤玉体呢,来吧!”他轻轻一拽,就把青灯拉到床上,随手扯下了帐幔……
“大人,方才八抬大轿进院的可是徐景昌?”李麟望着那进进出出、热热闹闹的院子, 不时传出的隐隐约约的浪笑,疑惑地问。
“正是此人。”胡濙叹息道,“皇上三令五申,整肃官风,虽未有官妓之禁,但也未准出入章台柳巷,陕西按察司官员吃花酒一案通报天下,对这些人竟没有一丝触动,规矩都叫皇亲国戚们踏破了。你看那宫灯上定国公的‘定’字、徐府的‘徐’字,多显眼啊! 连到平康、章台这样的肮脏之所嫖娼都这么无所顾忌,又何遑他事?大明开国之初的俭朴 之风就要被这帮子人搅没了。”胡濙再不去看河岸上一路的灯光,如果说大明的繁华都要 靠灯红酒绿的淫荡奢靡来支撑,这种颓人心智的繁华宁愿不要。
胡濙一行在北京畿辅房山县石窝店和云居寺转了两天,没有发现什么,还听寺里老僧讲了开山祖师静琬首倡石板刻经的故事,继任者数百年不辍,甚是感动,更觉石窝的大理石、 汉白玉非一般等闲之石。又听寺内僧人谈起,北去十余里还有个九洞、十二峰、七十二庵 的上方山,顿时来了兴致,又去了两天,虽然一无所获,但这幽林涧水的圣境却让他难以 忘怀。
离开上方山后,出张坊,奔易州,一路南下,由保定到衡水,再到德州,走运河,在 运河沿岸的临清、济宁、徐州、淮安、扬州等城市逗留,最后从扬州到南京。一路上,和登岸的运粮官兵攀谈,和捎带木料、砖瓦的船员搭讪,言谈中众人总体情绪平稳,尤对陈 瑄统领的漕运官军的部伍整肃、纪律严明甚为钦佩。
进南京后,胡濙等商人的衣装不变,他想着在应天府转上个十天半月,从暗处看看官员的举动,听听民间对皇太子的反响,再上朝向皇太子面陈。结果,这第一天就看见了定 国公徐景昌的劣迹。十里长河,夜明如昼,丝弦笙篁不绝于耳,红烛绿影摇曳水中,哪一 家春馆前都停了几乘大小不同的官轿。
朱雀桥边,乌衣巷,旧时王谢,桃叶渡。千百年来,承载过多少文人墨客的梦想!东晋名相王导,大书法家王羲之,东山再起的谢安,唐代诗人刘禹锡、杜牧,留取丹心的南宋丞相文天祥……只可惜,斯人已去,越往下,就越是烟笼水寨的模糊,直至那夕阳西下、 犹唱后庭花的亡国商女。
胡濙一行人默然无语,慨叹皇上征战沙场,日夜操劳,权豪贵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有了这般人的榜样,世风日坏更待何时?由徐景昌联想到他的爷爷中山王徐达,那是何等谨慎的一个人?有一件明智得让他这个文人永远望尘不及、永远难以忘怀的旧事。
不知是真心诚意,还是有意试探,太祖要把自己做吴王时的王府赐给第一功臣徐达, 那也是潜邸啊,徐达说什么也不要。一日,皇上把他带到府内饮酒,有意将他灌醉后,睡在了王府的后宫里。一觉醒来,徐达惊慌失措,见了皇帝大呼死罪。太祖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后来便在王府的对面建了一座魏国公府。
徐达四女、四子的性格竟是千差万别。长女仪华,嫁燕王朱棣,也就是永乐的徐皇后。次女仪范嫁代王朱桂,也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个把丈夫的侍女都漆成癞蛤蟆的妒妇。三 女妙修嫁安王朱楹,朱楹早丧,连个儿女都没留下。四女妙锦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徐皇后病逝前,想把四妹许给丈夫做继后,永乐也看上了妙锦的天真聪颖和漂亮,但永乐的老岳母不同意,妙锦也不同意。永乐说,不嫁皇帝,还有旁人可嫁吗?妙锦一怒,干脆剃发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