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三百年前,无生观的创立者陈墨的视角。
昆仑山玉矿的极北支脉在冬至夜准时漫起冰雾,如同一道无形的帘幕,将海拔五千米的矿洞入口切割成阴阳两界。十九岁的陈墨蜷缩在巷道拐角,把冻得发紫的手指塞进粗麻袖口焐着,鹤嘴锄木柄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砸在他脚边结着薄冰的积水里,碎成无数个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老矿工王伯的咳嗽声,混着沉闷的凿石声,像某种濒临灭绝的兽类在冰层下哀鸣。
“墨哥儿,该歇了。”王伯的灯笼在巷道尽头晃了晃,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冰晶,橘色的火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岩壁上,显得格外臃肿,“山鬼吐息的时辰到了,再挖下去,魂要被冰雾勾走的。”
陈墨没应声。他盯着岩壁上渗出的血珠——确切地说,是像血的液体,在零下三十度的矿洞里竟未结冰,反而泛着诡异的温热。那些液体顺着青灰色的岩层缝隙蜿蜒而下,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画出九曲回肠的纹路,最终在他脚边聚成拳头大小的血泊,表面浮着细密的气泡,像极了某种活物的呼吸。更诡异的是,当他蹲下身时,那些气泡竟自动聚成小龙的形状,龙首还朝着他掌心的方向微微昂起。
松明火把突然“噼啪”爆响,火星溅在岩壁上,照亮了三丈高处的裂隙——那里嵌着一块足月婴儿般大小的血玉,表面凝结着蛛网般的血丝,在冰雾中透出妖冶的红光。血玉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某种韵律轻轻脉动,每一次“心跳”都震得岩壁簌簌落石,露出其下更深处的岩刻。陈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血玉里竟蜷着一只龟形黑影,四肢覆盖着鳞片,尾巴与头颅首尾相衔,正是传说中象征永生的龙龟图腾。黑影的每片鳞甲都与血玉表面的纹路一一对应,仿佛天生就是这块玉的囚徒。
“碰不得啊……”王伯不知何时挪到他身后,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这是山鬼的眼珠子,专吸贪心人的魂灵。十年前李老三就是摸了带血的石头,最后浑身长出鳞片,跳进矿洞喂了冰虫……”
老人的声音突然卡住。陈墨感觉手腕被攥得生疼,抬头却见王伯瞳孔骤缩,盯着他身后的岩壁,浑浊的眼球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他猛地转身,只见火把照亮的岩壁上,血珠汇成的小龙正在缓缓爬行,所过之处留下淡金色的轨迹,竟与记忆中城隍庙壁画里的龙龟图腾别无二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小龙的头部正对着血玉,仿佛在向囚禁于玉中的同类致敬。
鹤嘴锄从陈墨指间滑落,木柄砸在冻土上发出“咚”的闷响,惊飞了洞顶几只蝙蝠。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火把,阴影在血玉上投下晃动的斑纹,竟让玉中的龙龟虚影像是活了过来,前爪缓缓抬起,似要抓破玉壁。陈墨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王伯惊恐的呼喊,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向前,指尖不受控制地伸向血玉。
当皮肤触到血玉的瞬间,龟甲纹路突然渗出琥珀色的汁液,顺着他虎口的旧伤钻进去,血管里立刻腾起灼烧感。无数碎片画面在眼前炸开:
- 高耸的祭坛上,黑莲在血色月光中绽放,花瓣上倒映着他的脸,而他穿着鳞纹大氅,正将匕首刺入少女的心脏;少女胸前的莲花胎记在黑莲光芒中逐渐暗淡,最终化作万千光蝶,却在触到他鳞片的瞬间被灼成灰烬。
- 自己的手掌覆盖着青灰色鳞片,指尖滴着血,正在剖开某具玉尸的胸膛,玉尸后颈有朵褪色的莲花胎记;玉尸心口嵌着的血玉碎片突然发出强光,碎片里映出三百年前的矿洞,一个与他相似的男子正捧着血玉露出诡谲的微笑。
- 昆仑山巅的冰雾中,三百年后的某个少女低头,露出后颈与他掌心相同的莲花胎记,她的眼睛里映着即将崩解的黑莲;黑莲根茎在光中寸寸崩裂,露出里面被囚禁三百年的玉人魂魄,每道魂魄都化作灵鹿血莲,在祭坛上织成一片光海。
“墨哥儿!”
王伯的惊叫被雪崩声吞没。血玉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陈墨踉跄着扶住它,却见玉中龙龟虚影缓缓睁眼,瞳孔是两簇跳动的幽火,火中映出的不是他此刻沾满矿尘的脸,而是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那脸上爬满菱形鳞片,眉心有朵正在黑化的莲花,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极了戏文里勾魂的无常。更诡异的是,那张脸的表情与他内心的念头完全同步,当他感到恐惧时,那张脸露出嘲弄;当他升起好奇,那张脸便泛起贪婪。
血玉坠地的巨响中,陈墨听见岩层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闷响,仿佛某种远古的封印终于被打破。玉体在地面翻滚两周,背面的岩刻显露出来,八个大字被刀工深刻进石壁,却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残缺不全:「龙龟噬魂,双生解咒」。余下的半句被血玉挡住,露出“以血为引”四字,末尾的“引”字少了半撇,像道未愈的伤口,又似某种隐晦的警告。岩刻周围的石壁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虫形凹痕,像是无数只虫子在临死前拼命啃咬岩石留下的痕迹。
他用锄尖刮开刻痕里的血垢,本以为会露出岩石的青色,却见每道笔画里都嵌着细小的虫尸——往生蛭,传说中以修士魂灵为食的妖虫,此刻早已冻成半透明的标本,虫足却仍保持着啃食的姿态,仿佛在临死前一刻仍在争夺什么。这些虫尸的排列异常整齐,每三只一组,组成类似“玄”字的形状,而“玄”字的中心,正是岩刻中“解”字的位置。当他抠出第一只虫尸时,血玉突然发出尖啸,龟甲纹路渗出的汁液在地面勾勒出龙龟噬尾图,而图中央,正是他此刻惊恐的倒影,倒影的眉心正缓缓浮现出莲花胎记的雏形。
“碰了它的人,都得死。”
王伯不知何时爬到他身后,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的唾液顺着下巴滴在结冰的地面上。老矿工的灯笼滚在血玉旁,灯油泼在岩刻上,竟让某些笔画发出荧光——那是用活人血混着虫尸磨成的颜料,在火光下显露出隐藏的咒文:「一魂双生,一入玉,一为奴」。咒文的“奴”字周围爬满虫形符号,像是无数只往生蛭在撕咬这个字,试图将其从岩刻中抹去。陈墨后颈骤起鸡皮疙瘩,他看见自己掌心的伤口正在愈合,结痂处竟隐约透出龟甲纹路,而那些纹路的走向,与血玉上的龙龟图腾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