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勉在看到江云礼后并没有莽撞地冲上前去，反而是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偷偷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可过了许久，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江云礼仍然愣愣地望着前方奔流不息的江水，目光呆滞且空洞，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就连身旁有人经过他都没能反应过来。
翻讨岁月的洪流，陆勉几乎可以确定，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像现在这样的江云礼，整个人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立马碎掉一样。
陆勉小心翼翼地走到男人身旁，不忍惊扰眼前这幅充斥着浓烈哀伤的画面
“江先生…”
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男人的睫毛微微颤动，却并未立即转过头来，只是那空洞的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江边的清风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温柔起来，带着江边独有的湿润与凉意拂过两人的脸庞，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抚平男人心中的波澜。
陆勉缓缓伸出手，试图触碰那抹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就在颤抖的指尖即将触及之时，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机械性地转过头，那张曾经温润如玉的脸庞如今却布满了疲惫与哀伤。
在见到陆勉的那一刻，江云礼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他想不明白，这孩子不是应该待在云城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太想他，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是现在还是白天啊……
男人机械性地站起身来，身形微晃，差点脱力跌在地上，幸好陆勉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抱住，然而，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江云礼却突然从青年的怀抱中挣脱开来，还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你别过来，我，我身上脏，会把你也弄脏的……”
直到这时，陆勉才终于注意到了男人不同寻常的形象。此时的江云礼身上仍然穿着车祸那晚的衣服，当时浸在他衣服上的鲜红血液如今已经氧化，变成了一块块斑驳的暗褐色污渍。向来精致到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也变得乱糟糟的，脸上还沾染了些许暗褐色的血迹，可以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陆勉从来不曾见过这样颓然的男人，上一世，那人哪怕重病缠身，日日被病痛折磨，也始终不曾弯下过挺直的脊背，更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苦苦维持那副破败之躯应有的体面。
然而在此刻，他竟这般默许了自己的不体面，就这样为了旁人的生命放下了自己作为世家掌权人的骄傲。
但即便如此，陆勉还是一步一步地朝着男人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似乎是在借此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了何种模样，这世间也总有一隅温暖愿意为他停留，这世界万家灯火，总有一盏明灯是为他而亮……
面对青年一步一步地靠近，江云礼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陆勉猛地上前一大步将人牢牢地圈在怀里，再也不容他有丝毫挣扎。
对于青年突如其来的拥抱，江云礼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这孩子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抱住狼狈不堪的他，竟丝毫不在意他满身脏污的血迹吗？值得吗？自己真的值得这孩子这样吗？
“小勉……”
感觉到江云礼似乎还有些许抗拒的意味，陆勉索性将怀抱越收越紧
“江先生，别再逃了，也别再抗拒我，就让我好好抱抱你吧，我太想你了……”
青年略带哽咽的声音不断在男人耳畔回响，江云礼似乎是真的听了进去，竟真的逐渐停下了挣扎的双手，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陆勉，原本空洞的目光在触及青年的那一刹那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色彩。
“你不该这样，不该的，会脏的，小勉，你看那儿，那儿好大一滩血，好脏…好脏……”
看着男人一直呆滞地重复着相同的内容，陆勉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江云礼身上的这些狼狈的痕迹不仅仅是外在的污秽，更是他内心深处再也无法抹去的伤痛与阴影……
陆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像献宝似的从包里拿出一小包湿巾，小心翼翼地为江云礼拭去脸上的污渍。
男人的脸上露出几分错愕的神情，那双温热的手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带走了凉意与污浊，却也似乎在不经意间点燃了他心中那盏即将熄灭的灯火。
“别……别这样，小勉，我不值得的，不值得……”
江云礼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眶渐渐泛红，他试图挣脱陆勉的怀抱，却发现自己已然无力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
陆勉把江云礼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手中的湿巾，细致地擦拭着那人脸上的每一处痕迹，仿佛是要将那些痛苦与哀伤一并抹去。
“江先生，擦干净就好了，您还记得吗，五年前，您在工地上找到我，当时还给我搬了几块砖，我拿出兜里的纸巾给您，就是怕您弄脏了自己干净的双手，可是啊，您却用那张纸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污秽。
您看，那儿已经被环卫工人打扫干净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以后啊，这条路上还是会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是会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一切都未曾改变。
您也一样，衣服脏了我们就换，头发乱了我们就重新打理，至于这脸上的污渍，擦干净了，也就好了。事情根本没您想得那么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不知道您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您愿意，我可以一直都在……”
闻言，男人的眼眶微微泛红，那是一种被人理解后完全释放的脆弱，他的心跳在陆勉坚实的怀抱中渐渐加速，那份久违的温暖透过衣料，正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冰冷的心房。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眼眶中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与衣襟上的污渍融为一体。
“小勉，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我只是想要个真相，可是，可是他死了，如果不是我逼他，他那天晚上就不会出来，他不出来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死了，是我，是我逼死了他，我，我怨他害了我父亲，可是，可是我现在也变成了跟他一样的人……”
男人断断续续的话语准确而完整地传入陆勉的耳中，那声音里饱含无尽的自责，仿佛沾染在身上的污秽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陆勉终于看懂了，这人之所以允许自己不体面，之所以让自己不修边幅，不过是绝望与悲痛之下的自我放逐罢了。
他在自责，他在自罪，他在为一条逝去的生命怨恨自己，所以，他选择自我放逐，选择用这样自虐的方式来稍稍减轻心里的负担。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事实上，以他的性子，不管把自己虐待成什么样，他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或许在他心里，这道横亘在生死之间的鸿沟，非死亡不可逾越……
陆勉此时尚且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有回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男人
“江先生，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您跟他们始终是不一样的，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与您一道承担，哪怕这世界都对您背过身去，您也还有我”
陆勉的话语如同春日里最温柔的风，轻轻吹散了男人心头积压已久的阴霾，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与自责，也在青年的坚定与温柔中缓缓消散。
或许是这些天来一直纠结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一直紧绷在男人心头的那根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断掉了，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陆勉怀里，在青年满是担忧的呼唤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陆勉心中一惊，连忙揽过男人的腿弯将他抱进了车里，朝着最近的医院驶去。
此刻，沿途的风景在他眼中化作一片模糊，唯有身旁那沉重而脆弱的生命，成为他唯一的牵挂。
医院的大厅灯光昏黄，映照出青年脸上焦急的神色。他抱着昏迷的男人一路疾行，丝毫不顾旁人投来的诧异目光，满心满眼都只能容下江云礼一人。
急诊室内，医生对江云礼进行了仔细的检查，陆勉就在门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着急地等待着结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医生，他怎么样？”
“病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长时间未进食，再加上精神压力过大，体力透支才引起的昏迷，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不过他血糖和血压的指标都不太好，还是要先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听到医生的话，陆勉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紧绷的神经也在此刻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他轻轻吐了口气，对着医生连声道谢。
“医生，能不能帮他安排个安静些的病房，他不喜欢吵闹的环境”
该说不说，江云礼虽然也没在宜城待多久，但这些天还真成了这家医院的名人，毕竟，有不少的医生护士都亲眼见证过那一夜的绝望。
此刻，看着青年满是祈求的目光，年迈的医生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笑意
“你这孩子对他倒是用心，放心吧，不用你说我都知道”
医生刚走没多久，男人便被推去了病房，陆勉也着急跟在医护人员的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被推往病房的江云礼。
病房内，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为这略显单调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温馨。
陆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那张曾经总是带着从容与温和的脸庞，如今却显得如此苍白与脆弱，就像上一世那样……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男人那双冰凉的手，就是这双瘦削的手，曾经为他撑起过一片天，如今却再次冰冷得让他心疼。
在这一瞬，陆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忍不住去想，自己真的重生了吗？自己真的改变了一切吗？可是明明他都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还是避免不了男人被伤害的命运呢？